“阿弥陀佛!” 济永轻轻摇头,“姑娘这个问法,老僧也不知从何答起,园中并未栽种白梅,而要说到故人,自王荆公过世已经二十多年,想必也都老去。” 林寒初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么个问法,确实很难问出所以然。可是她的线索,也仅有那六个字而已。她转念,既然都已经来了半山园,好歹也要再探访一番,这老和尚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想必是最熟悉这半山园的人,若真有什么线索,那么他应该知道。她又转头问济永:“大师,你刚才说的荆公之墓,可否带我去参拜一下?” “请随我来。”济永在前引路,顺着小路跨过两道石门,便来到了适才林寒初瞧见的那片葱郁后院。他拖着扫帚,行得缓慢,路过小径时还不忘扫去身前的落叶,似乎都忘了林寒初还跟在他的身后。院子尽头,只见一棵十多米高的松柏峥嵘挺拔,气势雄伟,层层向空中撑开,宛如一把巨伞,黄昏的阳光从它遮蔽的缝隙当中投入,照射下树下的一个石牌小亭之中,映出一片柔和的绯红光晕,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林寒初走进这曾经纵横大宋的一朝权臣的归根之处,仅仅是这三分田地,一座石碑,一棵古松和几个老僧相伴,不免恍觉凄伤。 二人立于碑前,林寒初适才粗略一瞥,未曾细看,原来此墓的外面精心设计了一个石亭,向内延伸,后方有参天古树,形成一个天然的遮蔽,而古树与亭子后方还栽种了密密的一排柏树,将墓碑的后方环绕起来。虽然朴实却显得肃穆端庄,和适才林寒初看见的那间石刻禅堂的风格不约而同,想必这些都是王安石生前所筹谋规设好的。 墓碑前,香火贡食一样不缺,且看得出都是新上的。济永见林寒初关注,便说道:“我们寺中所贡皆是日日更换,特别是荆公墓前,从不敢怠慢,哪怕是——” 林寒初突见济永现出犹豫哀伤神情,便问道:“大师为何踌躇?” “哪怕是如今,这报宁禅寺已经人丁凋零,不比当年。” 林寒初想到刚才来时门可罗雀的情景,便明白他心中哀伤之意:“当年如何?” “我刚随师父到寺中的那几年,虽然新法被废,但依然有不少人顾念当年神宗一朝和荆公的伟绩,更有仰慕荆公风采的文人骚客,访客可谓络绎不绝。特别是每逢四月荆公的祭日,园内祭扫者纷至沓来,摩肩接踵。老僧记得,大约十一二年前,先帝也曾亲自前来,在墓前哀悼。他还带了不少特地准备的贡品,供于坟前,焚香斋戒,在寺中逗留了大半日才走。” “你是说哲宗皇帝?”林寒初微诧。 “不错,先帝仰慕荆公生平,也膜拜他的文宝诗篇,对荆公的诗作信手拈来。当时在坟前,默默念了两句诗。当年我和师父都在场。” “你可还记得先帝念的是那两句诗?” “‘玉暗蛟龙蛰,金寒雁鹜飞。老臣他日泪,湖海想遗衣。’这是当年王安石写给神宗皇帝的一首挽辞当中的下半首。想必姑娘也都听说过。先帝来了没多久,第二年就突然病逝了,后来就是当今圣上即位。现在想来,先帝造访本寺应当是元符二年的四月。” 林寒初心中一惊,又是这首诗!先帝当年在王安石墓前念道的这两句诗,居然和那首离合诗中的两句吻合,这是巧合吗?还是说官家也是知情人,这是当年神宗留给每一个皇帝的线索,是皇帝和王安石之间的一种暗号?可是,官家念出这首诗又是何用意呢?他不太可能是念给面前的这个老僧听,因为他既然如此坦然地告诉林寒初,就证明他对离合诗和宝藏并不知晓,那么哲宗赵煦仅仅是出于对神宗和王安石的缅怀吗? 林寒初呆呆站在原地,陷入沉思,直到济永打破他的思索:“姑娘,姑娘?!” 她恍然回神,又问:“大师,你可能还记得当年先帝来访时,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济永侧首,捋一捋花白的长须,慢慢道:“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我记得当年官家只带了两个随从,甚是低调,其他人都是在寺外守候。但所带贡品却十分齐全,我记得那两个随从搬了好几次才摆放妥当。对了,他们当时还带上了好几束萱草,说是荆公生前偏爱此花。那些萱草在四月里刚刚开放,供于墓前甚是好看。” “你确定是萱草?”林寒初破口而出,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些什么。 “不错,圣上前来祭拜是寺中大事。况且带萱草前来祭拜并不多见,所以我对这个细节记得很清楚。”济永突然停了一停,他的眼睛稍稍放大,虽然他已年迈,下垂的眼睑和耷长的眉毛遮住了他大部分的眼睛,可是林寒初依然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一些什么。 “大师?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济永犹豫少顷,但还是续道:“说来奇怪,说起萱草,这寺中也曾有人带此花来祭拜,而且那人是每隔几年临近冬至前来。本来冬至祭拜王荆公的人也不少,况且那人的相貌身材都很平常,我早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那人也带着一束萱草前来。要知道当时可是寒冬,我们园里种的腊梅花已开始含苞待放,那时,在整个江宁都找不出一束萱草,这人是从哪里摘的呢?我当时就问他来着。” “那人怎么说?”林寒初迫切地追问。 “他只是笑而不语。” 林寒初的脑中的一根弦仿佛被人拨动了一下,寂然无声的那些片段仿佛被同时震响。“大师,你可知那人姓甚名谁?我到哪里可以找到此人?” 济永摇头:“他只是一个前来祭拜之人,并未告知我姓名,况且即便他再来一次,时隔多年,老僧也早已经不认得他了。” “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找到任何和他有关的线索?” 济永沉吟片刻,抬头道:“哦,当年荆公在世时就有亲友造访,后来过世后来访的许多祭拜者也会题诗做赋,以慰对荆公的思怀,每隔几年,寺内便会将留下来的诗稿文墨挑选若干,刻于园内游廊的石壁tຊ之上,兴许当年此人留下了若干墨宝也未可知。当年记录诗稿的原册年代过久恐怕早已销毁,姑娘只能去那游廊上碰碰运气。”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看到此人是什么时候?” 济永侧头努力回想,“老僧只记得依稀是荆公刚过世后的一两年,但后来几次他是何时来的,我就真的想不起来了。” “多谢大师!”林寒初抱拳答谢,准身便向游廊处奔去。在他二人谈话之际,天色已渐暗,只见游廊上的石牌原本就颜色深灰,在昏暗的夜幕中更加字迹难辨。林寒初拿起火折子,祈祷凭借这一点渺茫的希望能够找到那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好在石牌上的诗作都是按照时间顺序由旧到新排列,右手边起依次是熙宁十年、元丰元年至八年,接下来是元祐元年、二年、三年。王安石逝于元祐元年,时间紧迫,林寒初略过了前面,直接朝元祐元年往后的那几年细细瞧去,每年被刻上石牌的有七八首诗作,至于内容都是一些伤怀思念,感叹当年荆公壮志未酬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无名无姓,也不知他从何处前来,如何判断这其中的哪一首是此人所作呢?或者他当年根本就未留诗作,即便留了也有可能未被收入其中。 这渺茫的希望看似是大海捞针,但是有的时候,在没有可靠线索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直觉让林寒初坚定自己的信念。不错,此人既然当年冒险前来半山园,那么他必定会以某种方式留下蛛丝马迹,他为的是以备不测,而给后人留下线索。那株萱草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若他不愿留丝毫痕迹,又为何不远千里带来这惹眼的萱草? 林寒初突然想到,自己也并非是毫无线索,这萱草不就提示了她?寒冬之时,能带着萱草前来,他只可能来自温热和暖的地方。她重新看向那些诗词,这次,她并不看内容,而是去看诗作的署名,不多时,她的眼前一亮,只见元祐二年其中一首的落款处写道:苍梧。 苍梧是梧州的一处地名,地处西南,位于浔江、桂江、西江三江汇总之处。虽然林寒初未曾去过,但曾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草木常青。林寒初难掩心中欣喜,再看此二字后面,那人未写全名,只留了三个字:罗散人。再往后找去,果然如济永所言,每隔四、五年罗散人的名字都会出现,分别是元祐七年、绍圣四年、崇宁元年和大观元年。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母子 林寒初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乱石山岗之上,寒风刺骨,乌云蔽日,大雾弥散,分不出时辰。她探手一摸,边上竟然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凑近看了右手边一个仰面躺地的,只见双眼圆睁,脸色发青,已经死了多时。林寒初慢慢爬出死人堆,跌跌撞撞又向前行了几步,突被身前伸出一条腿绊倒,向下扑倒在一个死人身上,她吃痛撑起身体,只见那个死人的脑后,一个一寸见圆的血窟窿,里面嵌着一个生了锈的金属圆球,她压制着心中的恐惧将那死人翻过身来,心头一凛,被那张血痕遍布的脸吓得失魂落魄,喉口泛起一阵恶心,捂着嘴巴拼命往前奔去。 她越跑越快,拨开身边的浓雾,突见一个身影背对着站在她前面,待她站定,这人缓缓转身,林寒初努力睁大双眼,透着昏暗的光线才看清,是于墨霄!他站在她跟前,眼神冷酷陌然,林寒初喊他:墨霄,墨霄,是我! 可是于墨霄没有任何反应,突然,他举起手中长剑,朝林寒初的肩头一剑劈去。 “墨霄,不要!”林寒初大喊,只觉肩头的旧伤口上一阵剧痛。她骤然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额头和背脊早已渗出冷汗,心口狂跳不止。待稍稍定神,才想起自己此刻正睡在一艘商船的舱内,外面是高悬的天心月,应该已过子夜。二月二十日,这已经是林寒初离开江宁前往梧州的第九日了。 苍梧地处梧州,梧州是大宋重要的内陆商品集散地,四通八达,水运繁忙,各地商贾云集。“地倾二面城池壮,水迸三江气色粗。”这是前朝宰相陈执中当年镇守梧州时写下的《题苍梧郡》中的两句,可见此处山河秀美、人杰地灵。然而,从江宁到梧州,整整三千多里,这一路上向西南而行,途径不少偏远南蛮之地,对于寻常男子而言,此路也是艰险难行,而此时的林寒初更是伤重难愈,形同强弩之末。若是再沿着陆路一路车马疾奔,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她打探考量之下,还是决定改走水路,沿着长江向西南而行,随后绕到赣水,抵达虔州后,要走一段陆路,然后再沿着始兴江和西江往西行,便可直达梧州,前往苍梧。 林寒初从江宁出发,搭上一艘运送江南细软货物的船只,随后在洪州换了一次船,又行了两日,如今到第二日清晨便可靠岸登陆虔州。林寒初擦擦额头的冷汗,想着刚才做的噩梦,让她再难入睡,翻来覆去中,只见窗口渐渐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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