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捏紧掌心,将那片竹叶揉碎成渣,丢弃地上,他看向老将军,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偏执: “那怎么样呢,我看中的,我偏要强求。” 老将军沉默片刻,苦笑出声:“少爷,老朽只知道,上一个说我偏要强求的人,是兰跋雪。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您说,她穷极一生,她强求来了吗?”
第102章 林沉玉醒来时, 只感觉什么东西在自己怀里钻,她起身一看,是茉莉。 她无力扶额, 把小茉莉捉起来:“怎么, 今天的书背完了?” 她怕了茉莉了,索性拜托绿珠教茉莉读书习字,读几本启蒙的书,略识几个字后。又拜托海东青去教小姑娘武功。两个师父日日看着她,习字练武, 可怜小茉莉平时忙的找不到北。 今天海东青跟燕洄出门了,可给小茉莉抓住机会爬床了。 茉莉滴溜着黑而圆的大眼睛, 表情无辜:“背完了。” “那你背。” 林沉玉起身, 扯紧松松垮垮的衣襟, 咳嗽一声:“昨儿开始背《笠翁对韵》了?天对地,雨对风, 背吧。” 茉莉把手放在身后,支支吾吾:“天对地,雨对风, 山花对……” “对什么?” “对公子!” 林沉玉扶额:“山花对海树,对公子是什么道理, 回去抄十遍!” 茉莉慌了,就扯着林沉玉的袖子撒娇: “茉莉这样对也是有道理的嘛。公子啊, 您玉树临风, 风流倜傥,潇洒不羁, 几千年生来您这么一位俊俏公子,就该和茉莉这样的小山花配!怎么不是山花配公子呢!” 林沉玉被她逗乐了, 笑一笑又板起来脸:“调戏我,回去抄二十遍!” “哎茉莉错了,别啊别啊。” “抄三十遍!” 茉莉欲哭无泪,林沉玉看着手腕并美人骨上的压痕,叹口气:“下次再来压着我睡觉,让你海叔叔罚你打一个时辰的木桩!” 茉莉瞪大眼睛:“公子莫要污蔑我!茉莉才躺下您就醒了,那压痕可不是我!” 说罢,听见海东青喊她,她匆匆跑了。 林沉玉起身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睡眼惺忪,一脸倦懒,衣裳上褶皱累累,她扯开衣襟,挽起袖子—— 美人骨上面红痕累累,手腕上也有印痕。 奇了怪了,鬼压床了? 林沉玉嘶一声,不解的去洗漱,凉水入口,唇角先痛了起来,她抚摸上去,感觉这上面破了一片,略微红肿,敏感而刺痛。 才三月,蚊子就起来了? 林沉玉纳闷至极,忽然想起来什么,顾盼生推门而入,少生的略高大,娉娉袅袅,一把抱住了林沉玉,林沉玉那些个疑问和纳闷一霎时抛却了,她反手抱住顾盼生,转了好几个圈。 顾盼生咯咯笑,搂着她脖子。 “没事了?真的没事!” 林沉玉摸着他的后背,又摸摸手,确认他真的醒来了,真的没有死。 “没呢!师父不叫我死,阎王收我我都不去的。” 顾盼生嫣然一笑。 “好好好,你没事比什么都重要。”林沉玉直喊好。 * 出得门来,林沉玉就看见院子里被一个大马车占据了,那马车快赶上寻常屋子的一半大了,雕木绣花,遮天蔽日,车帘半敞开着,看见里面靠里铺着床榻被褥,靠墙里立着书柜,床榻中间还放着茶具,惬意的很。 一看就是傲天兄的马车。 “傲天兄!你人呢!” 无人答应。 “兰跋冬狗!” 傲天兄面色不善的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他单眼带着一只叆叇,颇有些书卷气: “木兄弟!打断人读书,就是断了人与圣贤沟通之路,断人慧根!可是大罪过!” 林沉玉面无表情:“你那是圣贤书吗?” 傲天兄皱眉:“《孔夫子西天降妖除魔记》,有孔夫子,还有西天,怎么不算圣贤书。” 林沉玉皮笑肉不笑:“看的挺杂,看一本同时学到儒家和佛家的东西,挺好。” “吾也觉得。” “你姑姑呢?” “我不知道。” 林沉玉被他气笑了:“你不知道?你的姑姑你不知道?” 傲天兄高深莫测的摇摇头:“因缘已了,她活不了多久了,我娘子已经去给她送安乐香了,应该快带着她的尸体回来了。” 林沉玉叹口气,张岱松选择了结了妻子的性命,想必也是极度的悲伤下做出的选择吧。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张岱松和兰跋雪当年另有隐情。 当年的龙榜三魁首。 张岱松,死于宫廷。 兰跋雪,死于夫手。 唐蛾娘,死于帝王家。 都是当年的叱咤风云的传奇,却走的一个比一个凄惨。 林沉玉叹口气,坐到车旁,忽然想起来什么:“话说,傲天兄看过一本叫《碎玉沉珠》的小说吗?” 傲天兄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 “怎么会有我没有看过的传奇小说?当然看过,说起来这本我就生气,市面上只有上卷,没有下卷!我等了好几个月了,著者还没继续写!” 他越写越生气:“我给著者寄了一封信,威胁他赶紧写,不然就把他关到明教的囚室里面,逼着他写!可他没有回信!” 林沉玉:…… 明教的囚室就给你这么用的? 不过,她这里似乎有下卷。 她把下卷拿给傲天兄看:“可我偶然间得了一本下卷。” 傲天兄眼睛一亮,翻开后却发现全是空白的,他嗤笑一声,露出可怜林沉玉的表情: “木兄弟,你被骗了,买了盗印书。” 林沉玉拿回这书来,稀里糊涂的翻起来,前面两页全被她撕了,露出第三章的目录来: 五里坡下残阳如血,二十年间恩怨成空。 * 五里坡前,依稀斜阳,荒芜的路边开着野花,自由散漫,遍地都是灰扑扑的坟头,杂草跋扈的横生斜长,无人来的地方,它们活的越发肆意。 张姑娘一路在坟地里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娘,您走慢些可以吗?” 兰跋雪头也不回:“没让你跟着。” 张姑娘叹口气: “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爹的夙愿就是将这安乐香送到您手上,您收下这药,我马上就走……” 兰跋雪指尖轻弹,一截草枝飞了出去,打落那安乐香。 “怎么,张岱松那个懦夫,想杀我都不敢自己出头,想借着毒药除掉我吗?” “他已经死了,娘。”张姑娘狼狈的捡起来药膏。 兰跋雪顿住身子,她一身嫁衣,屹立在坟地里。天地间,唯有这一抹斜阳与二十年前相同。 “该。” 她似乎对张岱松失望至极,冷漠至极,连活该两个字都懒得说尽。 “您不收下,我就不走。” 张姑娘从祭祀的破旧的香炉拿起安乐香,重新爬起来,目光坚毅。 这句话似曾相识。 她忽的回头看这个姑娘。 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张岱松的脸,五官端正,高大而挺拔,在她认识的人里面,他算不得多俊俏,和这个姑娘一样。 第一次见张岱松,是武林大会上,她轻敌大意,输给了他 ,他要扶她起来,却被她一脚踢开。 第二次,是她去见他。她在树上,看着他半身布衣破旧寒酸,正沉默的劈着柴,宽阔麦色的肩膀上滴落汗来。她满心的嫌弃和不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了这个一个普通的弟子! 她故意丢了手帕下去:“诺,本圣女的手帕,给你擦汗。” 那手帕里有瘙痒药,沾了身,必然会奇痒无比。 张岱松看向自己。 兰跋雪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没有人能抵抗的——她刚刚特意去勾搭了一下那大弟子钟鹤衣,果然,她一个眼神,他就呆住了,北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钟鹤衣都不能抵抗,这个呆子如何能拒绝这样香艳的机会呢? 她等着看他好戏,看他瘙痒起来在地上打滚的丑态。 张岱松轻轻捡起来那手帕,如捡起来羽翼未丰的鸟儿般小心,他并没有擦汗,而是叠好,伸手要递给她: “姑娘千金之躯,手帕亦是贴身之物,张某不敢唐突。还请您收回去吧。” “叫你擦汗你就擦!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兰跋雪气急。 张岱松拿着梯子,爬了上去,半跪在她身下的树枝上,恭恭敬敬的把手帕还给她。 “你干什么!干嘛挡我面前,你走开啊!” 男子即使半跪着,身上散发着独属于青年的温热汉气,如日光如烈火,温和里却带着压迫感。 他目光灼灼,温和又固执: “姑娘不收回去,我就不走。” 兰跋雪眨眨眼,看向张姑娘,她的面容似乎和二十年前的那个人重合了起来,又分开。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她忽然有些空虚,很多年没有人说话了。她捉住张姑娘的手,凌空而起,飞至树梢,择一高枝而落座。 她静看着张姑娘: “和我讲讲你这些年,怎么长大的吧。” * 张姑娘原原本本的讲了。 她有好多的委屈,可没有爹娘的怀抱让她倾诉,小时候天天被村里小孩骂,长大了被奸人玷污过,哥哥嫂嫂还总想把她卖钱……她苦了很多年很多年,终于窥见一线生机。 林沉玉。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林沉玉帮她报仇,她是不是还会日夜困于噩梦里;如果没有林沉玉帮她逃离家庭,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那位脾气暴躁喜欢虐待人的老头,大着肚子被打到哭。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兰跋雪静静的听着,好像她不是母亲,而是一位漠然旁观的局外人。 她听完,没有安慰张姑娘,只道:“原来你遭遇了这些,那你恨我们吗?” 张姑娘摇摇头,她有些犹豫。 “恨吧,没事的,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人,不是个称职的妻子,更成不了一个称职的母亲。” “不过你恨了也没法子。人的命是注定的,张姑娘,即使重来,你也还是这个命。” 张姑娘愣住了,她只觉得嘴里发苦,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受了那么多委屈那么多痛苦,才走到她面前,却只能换来母亲的一句: 你就是这个命。 她是什么命?合该被人轻贱!被人侮辱的命吗? 夕阳漏进林荫里,和兰跋雪琥珀色的眼瞳融为一色,烟霞色相。残阳那么温暖,那么柔和,却暖不动她一丝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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