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州往西北而上,气温愈寒, 天气愈干。行至凉州时,林沉玉已经冻到寸步难行, 恍惚回到了冬日一般, 她无可奈何找了旅店歇息宿下。 醒来时, 枕畔多了厚袄,床前的花也不再是梨花, 变成了灼灼桃花—— 许是凉州的天气冷,桃花开的迟些。 林沉玉心想,那些个读书人都说春归去, 日日寻春留不住。可要努力寻还是能寻到的,这不, 她就从桃花落尽之地启程,寻到了桃花正开之地。 可见春也是个人间旅客, 歇一路, 走一路。来去自如,无喜无哀, 徒留俗人伤悲。 可凉州的桃花到底也会落的,那时节, 春又到了什么地方去?她不知道。 她只希望,春能到爹娘身边停驻片刻。 林沉玉沉默不语,只是搁下花,背上刀继续行路。 借口探亲,她越过荒凉的镇北堡,单人匹马,义无反顾的迈进了滚滚黄沙中。 * 虽是春日,关外却无一丝绿意,入目唯有黄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黄昏时的景色确如诗中所言。诗人写的豪放,旅人却走的艰难。 林沉玉行路,白日又饥又渴,晒的头昏脑涨。夜幕来的飞快,四面风霜逼身,远处狼啸狐鸣,时为枯骨所挡住前路,冻的人肌骨难挨,神魂不安。 林沉玉不得不停了脚步,打算找个水源歇息,休整一夜再行路。 她找了两棵枯树,靠着墙根,用随身携带的粗布单简单的遮蔽风沙,围起来一个四方的地盘来,作为今夜栖息之所。又从枯树下捡来木棍,抖落里面的虫子,将它们赶走,就着地搭了个简易的篝火台,用硝石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升起热气,她才有活过来的感觉。直呆呆的烤着火,暖了一会身子。 火渐渐黯淡下去,她准备去拾些柴火。 刚刚掀开粗布单,就看见一小垛柴火,整整齐齐码在不远处的乱石上。林沉玉拿起那柴火,柴火上湿漉漉的,隐约可以摸到的,是血。 风过,有声。 林沉玉自背后拔出刀来,朝不远处的树上掷去,树枝应声而裂开,伴随一声惊呼,有人跌落。 却没有如预想中的落到地上,他被林沉玉转身抱住,那人稳稳当当的落到她怀里,身后的篝火照亮她怀里的人,眉眼灼灼,秾纤艳色。 顾盼生不提防被心上人拦腰抱住,只觉得惊魂未定里,陡然生起甜蜜来。 下一瞬,林沉玉撒手了。 顾盼生摔在地上,脑袋咚一声撞到地上。 林沉玉看也不看他,只沉默着往篝火走,少女白衣消瘦,脊背笔挺,如荒漠中的枯竹,不肯低头,竟叫顾盼生看的痴了。 他揉揉头上的包,少年嘶了一声。他一点也不怪林沉玉摔他,他自己在心里骗自己,一定是林沉玉害羞了才撒手的。 满天星斗,地上篝火。 林沉玉没说话。顾盼生站在布单外,只是看见林沉玉的影子映在布单上,他也一言不发。 夜渐渐深了,隐约有狼嚎可闻,东风怒号,顾盼生被冻的脸色发白,瑟缩发抖,才听见林沉玉一句声音。 “进来。” 冰冷冷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好似大赦天下。顾盼生掀开布单,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想挨着林沉玉坐下,又被她一个眼刀吓退,只能委委屈屈坐到他对面。 坐下时,少年嘶了一声,似乎很痛苦的模样。 林沉玉一眼就看出来,少年皮肤娇嫩,应该是骑马的时候,腿根磨破了。顾盼生察觉到林沉玉的眼神,面色微红,有些羞赧,他感觉腿上又流血了,可不敢当着林沉玉的面脱衣裳。 “脱。” 林沉玉言简意赅,拿起外袍垫在地上,示意顾盼生坐上去,顾盼生整个人愣住了,他面色烧起来,颤巍巍的解了腰带,褪下半截裤子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腿来,腿根磨的一片猩红,血淋淋的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他皮肤娇嫩至极,林沉玉指尖一划就能留个印记。看的出来他一路骑马尾随着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咬住。” 林沉玉撕下一块衣袖,卷好塞进顾盼生嘴里,顾盼生疑惑,可还是乖乖咬住了,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林沉玉打开酒囊,含了一口烈酒,俯身朝他腿上喷去,顾盼生瞳仁猛的一缩,整个人绷直了身体,发出痛苦难耐的闷哼声来,大腿一阵抽搐,连额头都疼到一瞬间迸沁出冷汗来。 林沉玉继续撕衣袖,撕成细细长长的布条,替他一圈一圈的裹住大腿。 妥善处理完,她又拿起酒囊,饮了一口酒,冷笑道: “受了伤,连处理伤口都不会,等着它发烂吗?娇滴滴的公子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好。天亮了,你自己回去。莫要再跟着我了。” 顾盼生隔着篝火看她,他眼里也是一团红旺旺的火,言辞真挚: “我说过,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林沉玉有些恍惚,这话她似乎也在别的地方听过,她想起来了,是萧匪石。 他说:“你不要问你去哪里,你应该问我去哪里。因为我到哪里,你就要跟我到哪里。” 林沉玉语气软了些,递给他半个饼:“这一路辛苦你了,倒不知道你喜欢当田螺姑娘,照顾人倒是一流。” 顾盼生接过那饼:“我没伺候过人,你是第一个,也会是唯一一个。” 林沉玉叹口气: “你是个好人,这样的苦心,又生的这样好看。世间美女如云,只要你去追求,哪个女人会不心动?何必在我这里浪费光阴。” 顾盼生直视她:“那你心动吗?” 林沉玉微嗤:“坦白讲,如今我除了爹娘,不在乎任何人,包括你。” 风起,吹的篝火忽明忽暗,顾盼生只是丢了柴进去续着旺火,耳旁噼里啪啦的响起木头爆裂的声音。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林沉玉觉得,是个人都会放弃的时候,他说话了: “可我在乎,很在乎。” 他会永远站在她身旁,等着她春心萌动时左右顾盼后望见她,赐予他的垂怜。 林沉玉见说不通,冷漠道:“你在乎,和我什么关系?你就是在乎一百年,我也不会变。” “是吗?” 顾盼生隐藏住眼底晦暗,面上依旧笑的灿如桃李。 话音刚落,旁边的围墙忽然没有征兆的裂开,一瞬间土崩瓦解,噼里啪啦滚落砖块,碎成一地。林沉玉冷不防尘灰扑面迷了眼,正要躲闪时,却被顾盼生一把拉住,跌坐在外袍上,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林沉玉原来坐的地方再坐不成了,出去又是寒风阵阵,只得和他挨着坐在一起。 本来是面对面,如今变成了肩并肩。 “你刚刚说你永远也不会变,可你看,你的位置是不是变了?我们是不是靠近些了?” 顾盼生解下外袍,一半披在她肩上,两人共着一件冷暖,他垂眸看着身边的她,眼波流转: “纵你不来,我宁不往?只有你在,只要我不走,我总会离你越来越近的。” * 美人蛇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东施效颦。 她易容好了后,总感觉自己少了点什么,对着镜子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却怎么也弄不出林沉玉的那股子感觉来。 她有些颓丧,问穿山甲自己像不像林沉玉。 穿山甲中肯评价道:“皮像,骨不像。” 美人蛇阴森森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穿山甲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刚刚眼花了,你可像她,特别特别的像。” 美人蛇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天亮了,桃花被侍女接了过来,他也是病恹恹的模样,带着斗笠无精打采,侍女把桃花送到了美人蛇房间便离开了。 美人蛇不忘记林沉玉的嘱咐,要好好照顾他。 她温声细语,假笑道:“啊徒弟,请坐。” 桃花默默坐下。 “啊徒弟喝茶。” 桃花默默喝茶。 穿山甲幽幽开口:“你们两个好像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师徒。” 美人蛇落泪,她爱做的多,可做师父还是头一回。也许是桃花先发现了端倪,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美人蛇,取下斗笠来,冷笑道:“美人蛇?” 美人蛇看见桃花长相,眼睛都发直了,只呆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疯狂摇头:“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啊我是林沉玉!” 桃花冷笑,声音忽然的一变,变成了阴郁的男人声音,骂了一句道:“别装了,你那骚味都快遮掩不住了。” 美人蛇瞪大眼睛:“你!你不是桃花,你是螟蛉!” 她如临大敌,仇视的看向他:“叛徒!你这个背叛主子的叛徒!” 螟蛉懒得理会她,他现在心情极度糟糕,萧匪石抛弃了美人蛇他们,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和玉交枝逃难之时,被玉交枝抛弃了。 后来,又被那个叫慕玉的少年抓走,拿捏住了七寸,沦为他的手中刀。 他让他假扮成桃花,什么都不要做,只骗过林沉玉。林沉玉让美人蛇假扮成自己,只骗过桃花。 现在倒好,桃花是假的,林沉玉也是假的! 螟蛉和美人蛇两个赝品,大眼瞪大眼,都无措了起来,旁边的穿山甲倒是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只听见燕卿白声音温润:“木姑娘?” 美人蛇和螟蛉都愣住了,两个赝品哪里敢动作?把穿山甲塞进床底,又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战战兢兢开了门。 燕卿白看见林沉玉,微愣了愣,还是不动声色的走了进来。 一张纸从桌上飘落,他轻轻拾起。 上面写着几个字: 有事离去,勿念;与侍女仆从都无关,勿责备他们。
第137章 林沉玉直到此时才知, 世事不能尽随人意。 她离开更九州时,就已经打定主意不欲再和他牵扯,可此时倒是两为难, 此地万里黄沙群狼环伺, 危险四伏。这形势,容不得她随性行事。她不能负气离开,又不能赶走这个少年—— 他离了火,是注定活不过这个夜晚的。那细皮嫩肉模样,出了篝火便是狼最好的晚餐。 到底她还是默许了两人一处过夜。 不过规矩还是要立的, 她揉揉突突发胀的太阳穴,叹口气:“沙漠里, 这火绝不能断, 我们轮流守夜, 我先看着,你好好睡觉, 等我困了再喊你起来,换你守可好?” “不好。”少年托着腮看她,拒绝的干净利落。 林沉玉以为他不愿意守夜, 蹙眉冷淡道:“也行,那你睡吧, 我守一夜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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