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晟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楚琳琅眨了眨眼道:“我是说,就算是大人您现在看起来呼风唤雨,是无所不能的国之栋梁,其实也是从小屁娃子一点点长出来的,总会有无力之时。做不到最好时,别太苛求自己,跟着自己较劲儿。连奴家这样的蝼蚁都懂得什么叫来日方长,徐徐图之。大人您若老这么拧巴,寿路太短,可就熬不到好时候了……哎呀呀,我又说错话了,您的鼻梁这般高壮,一看就能长命百岁!我不废话了,大人您早些休息吧!” 说完了之后,她不待司徒晟再出声赶人,立刻提着裙摆一溜烟出门去了。 所谓倔种,都是不听人劝的,连周随安那种蠢东西,有时候都不肯听她的劝,她也没指望自己能说服像司徒晟这般心思深沉的男人。 到底是她多事,忍不住碎语两句。就是不知那刀生没生锈,若是伤口感染可如何是好? 她走了一会,到了自己房门前时,才转身回望,却发现不远处书房的灯并没有熄灭。 窗棂烛影下,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然后慢慢伸手端着那碗,嗅闻了一下后,便一口口地吃着她炒的饭。 楚琳琅噗嗤笑了一下,觉得这男人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跟倔驴一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她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房中。 到了第二日,她去厨房,发现连昨晚剩下的那些冰凉的饭菜,都被人吃干净了。 可惜那人跟他小厮一样,又把脏碗扔得满桶都是! 而观棋看大人神色如常,真是意外地惊喜。 往日司徒晟的心情低迷时,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一个人独处乃是常态。 观棋原本都打算第二日跟大理寺告假,可没想到主人这次心情调整的这么快。大清晨就若无其事地领着他出门,真是让人长松一口气。 只是临出门前,观棋还是有些不放心,立在院子里瞟了一眼主人包扎整齐的右手,小心翼翼道:“大人,您若是不舒服,还是请假歇息两日吧?” 司徒晟淡淡道:“干嘛休息?” 观棋被问得一窒,小声道:“你的心情……好些了?” 司徒晟瞟了一眼正在院子里装模作样,用棍子敲打晾晒被子的女子,清冷说道:“又不是奶娃子,窝囊废,有什么心情好不好的?” 那女人说得对,他已经不是只能用泥娃娃泄愤的无力孩童,与其自怜自艾,不如静下心来细细谋划……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连个差点被亲爹卖掉的弱女子都不如吧? 想到这,他举步便往外大步走去。 楚琳琅将脸儿隐在正挂着的被子里,却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少卿大人还真是小肚鸡肠,可是不能被人说嘴呢!逮到机会就得还回来! 想到这,她忍不住用手里的棍,朝着男人的背影比划敲打! 德行!下回再作妖不按点吃饭,害得她夜半上工加餐,就涨他三倍的工钱! 再说楚管事,除了偶尔要深夜规劝生闷气的东家,集萃巷子里的日子,过得其实很轻省。 司徒晟没有早起吃饭的习惯,往往四更天起床洗漱后,也不惊动管事丫鬟,就静悄悄去上朝。 他习惯与观棋回官署吃早饭,而平日的日常,只观棋一人就够,大部分情况下压根不必折腾管事丫鬟来伺候。 于是管事婆子也厚着脸皮,几乎每天都可以堂而皇之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楚琳琅如今不必侍奉婆婆,操持一大家的饮食嚼用,更不用时刻提心吊胆着夫君在仕途上的错漏。 做了别人家的仆役,除了偶尔在司徒晟回来的时候做做饭,竟然比原先所谓的官夫人还逍遥自在,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不过既然做了少卿府的管事,也不能太划水,总要寻些事情来做。 楚琳琅记得,司徒晟的名下还有京郊的二十顷职田。 依着司徒晟淡薄钱银、荒废院子的劲头,那职田大约他应该连去看都未看一眼。 所以请示了司徒大人后,楚琳琅这日带着两个丫头来京郊的职田看一看。 司徒晟府里没有车夫和马匹,他用车的时候一律都是官署里的,所以楚琳琅便租了辆马车,两个丫头一路颠晃来了京郊。 到那一问,职田的管事和守田的佃农,他们果然都没有见过少卿大人。 楚琳琅拿着职田的田契,仔细核对了一下,发现原本二十顷的职田居然被周围的其他官邸侵占了不少,往常报上来的租粟更是缺斤少两。 那管事原先看楚娘子年纪轻轻,还试图用些田地行内规矩一类,将她蒙混过去。 岂不知,眼前这位就是靠买卖田地起家的,她以前老家的田地都是亲自管理。 眼下虽然冬歇,可京城附近一年粮食几种,去年雨水是否充沛,她早跟街访府宅的管事们打听得明明白白。 这几个人以为她是年轻女子就能糊弄过去,那是门儿都没有! 唇枪舌战了一番后,几个田地把式败下阵来,只作揖赔不是,说是下面记账的人搞错了数目,容得过后补上。 至于田地界限,他们丈量后也会重新标定界限,不敢短缺少卿府上一分一毫。 要知道五品官虽然不算大,可堂堂大理寺却是可以审问百官的阎王殿。 有多少高官都折在了大理寺的刑具之下,如今这位女管事两只眼睛都冒精光,压根就糊弄不过去啊!再死不承认,岂不是自己作死,要去大理寺剥皮? 料理好了职田的事宜,楚琳琅还去了附近的村子,买了些山货、新鲜的鸡蛋和肥鸭,还有一大块刚切好的山猪肉。 某人的手受伤了,总得吃些好的补一补。 司徒晟最近很忙,听观棋说在官署里,司徒晟也爱错过饭顿,往往吃的都是冷饭。 她想回去给他熬些鸭油汤,现在天凉,用砂锅盛着凝固的鸭油,带着也不怕洒。 东家想吃饭时,让观棋在取暖的炉子上热热,就可以泡着冷饭吃一口温热的了。 今日查账查得清爽,估摸着时间,今日能回去的早。 所以楚琳琅坐在马车上想着今晚的菜品,先做个猪油煨山菇,再炖个黄酒烧红肉,若是时间来得及,还要烙些香葱油饼。 她上次做的时候,司徒大人似乎很爱吃,只是观棋吃东西没眼色,也不知给他的主子留些,看来这次得多做些…… 心里正想着呢,只听前面热闹喧哗的乐声,马车也被人潮堵住,暂时停了下来。 冬雪下了马车挤到前面看情况,不一会就跑了回来。她先跟夏荷窃窃私语,两个人对视,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跟楚娘子说。 楚琳琅看她们二人神色有异,便问:“听声音,前面是不是有接亲的车队?” 冬雪点了点头,也不顾夏荷拽她的衣袖,耿直说道:“是碎催人家接亲,迎狐媚子过门呢!” 楚琳琅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冬雪说的应该是周随安正在迎娶谢家的二姑娘。 算算日子,也是差不多了,再不迎娶,那肚子也遮掩不住了。 楚琳琅与周随安提出和离的时候,便想到了人家有再娶之日,既然如此,自然不会在人家大喜的日子矫情难过。 嘹亮的乐声入耳,还是听得有些心烦。 眼看着马车堵住了过不去,楚琳琅干脆跟车夫结算了租钱,先下车,准备穿街后的胡同,走着回去。 只是下了马车,不免要望了两眼那婚队。虽然谢家似乎有意低调,没有铺出十里红妆的排场,但也是婚轿,车队一应俱全。 只见那马背上坐着红衣俊朗新郎,春风得意的笑,正在不停向四周的人作揖…… 楚琳琅收敛了眉眼,一时在想:到底是自己对不住周郎。 想当初她与周郎成亲,寒酸得甚至没有一顶轿,更无高屋亮瓦。只是在简陋的茅草屋舍里,一对红烛,一块红帕,曾经年少的两个人在清冷陋室跪着对拜,却不小心撞了彼此的头,然后拉着手傻笑…… 而如今,他加官进爵,红轿高马,洞房花烛,这等人生得意总算补全了以前娶了商贾庶女,只有寒酸婚礼的缺憾。 她不想再看,扭身想要离开,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同时有人惊喜低喊:“周夫人!竟然在这看到了你!” 楚琳琅定睛一看,呀,原来是连州故人——知府何夫人! 当初连州官员被一船掀翻,无一幸免,就连明哲保身的知府也被贬做了知县。 楚琳琅当初还很惋惜何夫人没法回京侍奉年迈老母,在寂州的时候,她不顾周随安劝阻,私下里跟何夫人通过几次书信。 没想到昔日闺中忘年交竟然在京城的街市上重逢了! 原来这位李知府走的是太子一系的人脉,当初被贬,是被无辜波及,实属无奈。 不过多年的老知府,家底还是很厚实的。在穷乡做了一年知县之后,再经过一番割肉疏通打点,老知府终于咸鱼翻身,被调到了京郊临县做了知县。 听何夫人的意思,如此虽然是平调,又是在京城远郊。可来年就可以略微再晋升一下,怎么的都比在远乡苦熬强。 而李大人调回京郊之后,自然要在京城走动,联络一下旧人,自然而然地就跟昔日同僚周随安联系上了。 周随安如今的品阶可比老上司要高,幸好以前李大人并没有跟张显之流一般为难过他,再见面时互相抱拳也不尴尬。 在老上司面前扬眉吐气,也算是人间爽事之一,所以周随安很热情地接待了昔日上司,这次迎娶新妇,也盛情邀请了李大人参加。 听说那谢家不知为何,打着陛下提倡节俭的旗号,有意精简婚礼,所以谢家的来客并不多。 可是周家赵氏却觉得自己儿子此番娶的是高门大户的女子,岂可小家子气?竟是拿出了压箱底的钱银操办,又让儿子广发请柬,趁机收些份子钱回来。 如此一来,不光是周家的亲戚,许多跟谢家交好的官员,也收到了周随安的请柬。 只是周谢两家亲友众多,随亲车队也有些坐不下。 李大人在京城一众官员里可排不上号。他老人家很知趣,竟然不坐迎亲马车,只跟着迎亲的小厮随从充人数,挺着大肚子一路走得气喘吁吁。 可是何夫人却觉得丈夫如此,太丢人!这么大的年岁了,何必如此捧昔日下属的新贵臭脚? 加之她听说周随安攀了高枝,居然与楚娘子和离,另外娶了六皇子的小姨子,简直跟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再看丈夫捧着肚子跟队,满头大汗的样子,她跟着丢不起人,干脆缓下脚步,站到路边,却不巧正看见了楚琳琅。 这下酒宴都不必吃了,她让丫鬟去跟丈夫打声招呼后,拉着楚琳琅的手先去了附近酒楼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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