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在路边的大人,楚琳琅揣着暖炉,带着如春花明媚的笑, 从车帘子里探出了头, 招呼他快些进车厢里暖和一下。 司徒晟顿了一下,终于是上了马车。 车厢里弥漫着她身上的淡雅香气, 在慢慢驱散着他满身的寒意。 那叽喳说着职田琐事的女人, 带着一股子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慢慢包裹住了他。 突然而至的温暖总是会让在寒风里站久的人感觉到不适刺痛,而他也是如此,想要确定眼前的并非幻想。 琳琅似乎心情很好, 兴致勃勃道:“那职田的把式可真逗, 居然问我要不要圈买些田地入到公账, 他是不知我家大人干什么的?居然撺掇我做这投机倒把的勾搭,也不怕烙铁上身……哎呀……”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伸手拉扯, 将她一把拽入了自己的怀中, 然后就如抱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狠狠地钳抱着…… 其实楚琳琅早就看出司徒晟的情绪似乎很不对劲。 方才他上马车时,跟在身后的观棋拼命冲着楚琳琅使眼色,暗示她不要招惹大人。 所以她才没话找话,想要说些什么来分散一下司徒晟的注意力。 她知道他今日祭奠的并非生母,也隐约猜到了他身世一定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曲折。 而现在,这个仿佛要钳断她肋骨的男人,身体在不受控地微微打颤。 他方才上坟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司徒晟现在的样子有些像那次被泼了洗腊鱼的水时,浑身激烈颤抖的反应。 此时的男人,不再是平日里城府甚深的少卿大人,仿佛是一只天地间无处安放的孤魂,只是随手抓住了一截浮木便不肯撒手,执拗得不让自己溺死在忘川深渊…… 若是平日,司徒晟如此冒失唐突地抱住了她,琳琅一定是会跟他闹着不依的。 而现在,她张嘴想要申斥他,颤动了几下嘴唇后,却不再挣扎,只慢慢伸手安抚地摸着他宽阔的后背,像哄着养女鸢儿般,给他的失态一个顺当的台阶下:“冷得受不住了?有没有好些?放松些,我又不下车,你勒得我都快喘不上气儿了……” 埋首在她脖颈里的男人依旧没有说话,不过紧钳着的手臂,微微松缓了些,却依旧不肯彻底放开手。 楚琳琅也很有当暖炉的自觉,不再言语说话,只是抚慰地轻拍着他的后背,车厢里的安静有些尴尬,而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伴着车轱辘的声响,楚琳琅状似无意,轻轻哼着江口地方的童谣小调解闷。 这歌儿她还曾教过住在隔壁的他呢。 那时她因为落水缘故,有些害怕下水,偏偏又嘴馋想吃莲子,便诳了隔壁小子偷偷撑着采莲船工的小艇,在荷花淀子里给她采莲蓬吃。 那时,她就坐在岸边,头顶一片大大荷叶,挽着裤腿,小脚丫子顽皮地朝着对面小艇扬水。 她惬意哼着小调,还迫着他跟着一起唱。 可惜又瘦又小的瘟生一点也不上道,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折了一兜子莲蓬回来,坐在她身边,默默地剥着雪白的莲子,盛在一片荷叶里,让她吃。 那时八月的水塘,到处都是翻飞的蜻蜓,还有撕拉叫的蝉儿,柳叶低垂,燥热而慵懒,被暖风包裹得人昏昏欲睡…… 楚琳琅的嗓音清亮委婉,江南水乡独有的吴侬软语也听得人甜腻腻。 当她一首歌罢,怀中的人也似乎松懈了紧绷的神经,带着一脸倦意紧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琳琅微微调整了身子,靠坐着车厢,让他可以靠着她的肩膀,路上小憩片刻。 她微微转头,看着依然紧缩眉头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也闭上了眼,梳理心里的乱絮。 她在想,也许……她该早点离开少卿府了。 因为琳琅发现自己居然心疼他了。可她本就福薄,分不出太多的温意给别人取暖。 女人活到她这个处境,每一步都得先把自己的得失考量放在头等的位置上。 他太复杂,不是她能分心触碰的男人。 儿时的冤家,短暂重逢后,带着不经意给予对方的些许温暖,然后各自安好,相忘江湖,才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她又懒得再想下去,只是闭着眼,伴着摇曳颠簸的马车,囫囵了一觉。 不过,她真是个不长记性的,居然又戴了那根缠发的钗。 结果等马车回到集萃巷,观棋一撩开车帘子,就发现自己大人的发髻又跟楚娘子的钗挂到一处去。 两个人头挨着头,真是不像样子。 他家大人还好,只是淡定歪着脖子,等着女人解头发。 那女人就太聒噪了,居然敢抱怨大人打盹时,不小心将头靠过来,挂上了她的钗。 观棋听得心惊胆寒,拼命冲楚琳琅使眼色。 主人现在这种状态很不稳定,依着楚氏这么聒噪,搞不好是要挨打的! 可更让观棋心惊的是,主人居然安静得很,也不反驳楚娘子的话,甚是楚娘子让他将头低些时,他也乖乖照做了…… 天爷啊,难道主人已经如此颓唐,了无生趣到任妇人摆布的境地了? 等头发好不容易解开后,这一场闹剧似乎真的冲散了主人的阴霾, 观棋发现,主人居然可以若无其事,神态平和地跟楚娘子一起净手,闲聊着职田琐碎,然后伴着蒸腾菜香,大口地吃着饭。 就好像今天也是跟往常一般的日子,并无什么出奇。 观棋偷偷咬了一下舌头,发现挺疼的,看来并不是做梦。 他嗦了一下舌,慢慢吃了一块肉,突然觉得府里有楚氏这个闹腾的婆娘其实也挺好的。 有她在,再破旧的屋院也蒸腾起了切切实实的人间烟火。 而他的主人也不再像个活死人,被困在一处荒芜阴森的坟冢里,怎么爬也爬不出去…… 那天饭后,观棋在书房偷偷问主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司徒晟一脸淡然地说道:“我位低人轻,的确是很无用,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努力往上走一走了,我好了,‘她’在那边的日子也才能好些!” 说完,他奋笔疾书,专注地写起了奏折。 观棋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份奏折主人似乎写了几天的功夫,而且那么厚的一叠,不符合制式,恐怕要被进奏院扣留驳回吧? 这是初涉官场的官员才会犯下的错处,主人难道忘了? 不过主人行事,向来是不需要别人多言的。观棋递了茶水,便默默退下,只留下一室安静。 过了几日,一份厚重的“均职田”的奏折由国子监祭酒齐公代呈,绕过了审批百官奏折的进奏院,直接呈到了陛下的桌案前。 这份奏折是大理寺少卿司徒晟拟写的。 他在奏折里自述,因为一年前办理一件民间田地纠纷的案子时,无意中发现,朝中百官的职田不均,并非按照官位等阶划分。 他一时也是起了好奇心,便细细追究。却发现原来先帝恩典,凡是官员名下的职田,赋税较之普通田地要少许多。 于是有些不法官员,趁机大肆圈占民田,虚报职田,减免了赋税,却让民间百姓佃农苦不堪言。 更是让那些奉公守法的官员与贪官相比,职田不均,收入参差,长此以往,如何激励官员廉洁奉公?岂不大开贪墨长河?这样实在违背了祖宗定下职田恩典本意。 最重要的是,长此以往,大量田地瞒报赋税,造成国库空虚,实在是动摇了国之根本。 是以,他虽则不是户部官员,可是却越查越是心惊,斗胆越权,写下奏折一封,让陛下可以体察民情,根除积弊,充盈国库。 陛下看着司徒晟的奏折,以及里面列举官员及其亲眷圈地的数目详细,绝非临时起意的杜撰,看上去可信,也是让人越看也是心惊。 因为这封奏折,简直写入永庆帝的心里。 现在国库空虚,北方边关却有虎狼虎视眈眈。而今荆国提议通市,并非朝之有需,而是那虎狼之国急需关内铁器,盐粮。 一旦开市,如果有不法之徒借机倒卖铁器,很有可能养虎为患。 而那荆国提出的要求更是过分。不但要求开市,还不许晋朝抽取买卖赋税,只能低价卖出关内货物。 万岁爷永庆帝觉得若答应了这些条款,当真是要再经历一次负水之耻,让他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可若不答应,荆国一旦撕破脸开战。先不说朝中老将退隐,无可用良将人才,就是现如今这空荡荡的国库,又如何撑得起大笔军费? 永庆帝为了钱银的事情,这几日来都是心情不畅。可是司徒晟所提的均职田,若是实施得宜,就是切切实实利国利民的来钱路子啊! 万岁不仅抬头又细细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官员。 他的年岁并不大,按着官员录籍,也不过年二十有五,正是官员需细细磨砺,增长才干的时候。可是那一双眼真是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以前陛下虽然也知这司徒晟有些才干,却是耍弄手段的机智。 那老六是被谁教唆着在自己面前抖机灵的,老皇帝心里都门儿清,也听闻了司徒晟上位后,就跟自己的六儿子分道扬镳的后续。 这等善于专营的薄情之辈,入了大理寺,正好做个皇权王法的铡刀,行了来俊臣这类酷吏无赖路数,震慑住那些心怀叵测的佞臣贼子。 当然,若是刀用坏了,丢掉再换一把便好。 历朝历代,总有些没有文人傲骨的钻营之辈,争先恐后地担这骂名。 可是,如今看司徒晟呈送的奏折,文笔斐然,字句老辣切中要害,看得陛下不禁有些动容。 难怪前些日子,国子监齐公在他面前夸赞,说司徒晟虽然只是探花之名,可是在陛下的手下磨炼后,是状元治国之才。如今从不管闲事的齐公更是帮着这个年轻人呈递奏折。 足见此人,是真得了慧眼齐公的赏识。 想到这,永庆帝隐隐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他是不是用坏了一个本堪重用的大才? 不过陛下依旧不露声色,只是指了指这奏折道:“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吗?一旦百官知道这个提议是你所出,你在朝堂上可要无立足之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只怕朕也保不住你。”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告诉司徒晟,年轻人别光想出风头,也要想想动了百官钱袋子的下场。 司徒晟现在不过是担了酷吏名头,可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很有可能连官都保不住。 陛下虽然这么问,却也知司徒晟并非无知,不然他何必委托齐公,绕过给奏折过筛子的进奏院呢? 只因为这奏折足以炸开半个朝堂,一石激起千层粪! 立在龙案下的高大青年,闻听了他的话,从白玉笏板半露侧脸,浓眉下的眼神似开刃的箭矢,锋芒毕露,他一字一句道:“若能辅佐陛下山河稳固,国泰民安,孤臣——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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