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琳琅听了,并没有应下。因为卖铺子不是小事儿, 她是个天生的操心命, 若不亲自到场总是觉得不能够放心。 江口那个地方, 她实在也不太想回去,可她又是知道,自己必须得回去一趟。 母亲给她的信里虽然一贯地报平安,但她总是能在字里行间,体会到母亲受的委屈。 她原本想着等攒够了钱,她就买宅子,将母亲也接到京城了,可在这之前,她总得亲眼看到母亲才心安。 算算时间,女学是有夏休的,她打算趁着夏休时,回老家探亲,顺便正好卖铺子。 如果顺利,她还想接母亲出来。 父亲妻妾成群,并不差母亲一个,若是有机会,说不定能说动父亲放人。 如此有了念想,做事情也有奔头。生意上的事情都排布开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学业了。 今日的女学,除了音律,还有一节讲史的课,夫子依旧是那位廖夫子。 他虽然年过三十,但在众多的夫子里也算是年轻的,只是为人不修边幅,发髻蓬乱,半长不短的胡须也经常乱翘。 楚琳琅上课的时候偶尔会溜号,顺带观察学堂里每个人的微妙反应,上课无聊的时光就有趣多了。 譬如每次看见邋遢廖夫子时,别人还好,只那陶雅姝整个人似乎都定住了,身体微微后靠,呼吸都轻缓了许多,似乎生怕呼吸太深,嗅闻到邋遢夫子的气息。 每次看陶雅姝上课强迫自己认真听课,却又一直僵着身体的样子,楚琳琅就会觉得陶小姐也怪可怜的。 她甚至臆想了一下,陶雅姝脑子最想干的事情,恐怕就是将这夫子踹进热水桶里,再命几个小厮剃干净他的胡子吧? 廖夫子不光能挑战人眼珠的极限,今日讲的内容也挑战着学子们的认知极限。 今日他所讲的乃是前朝皇后独孤氏。讲到许多史书认定她废太子杨勇而改立杨广,造成朝代短命覆灭,乃是“心非均一,擅宠移嫡”时,廖夫子却并不认同。而是对她独霸后宫的行为大加赞赏,只觉得历史中这么多的皇后里,独独只有她做了皇后而没有迷失本真自我。 这一点坚持本真实在比贤德还难能可贵。 这话一出,诸位女学生不由得面面相觑。 因为她们读这段史时,史官们虽然肯定独孤皇后的贤德,但是也痛批她善妒不容后宫女子,造成帝王子嗣单薄的致命错处。 以至于最后,隋帝的那单薄的子嗣里竟无一人有帝王才干,再加上她参与了废长立幼,干涉朝政,更是礼法不容。 这等善妒不让丈夫纳妃的性子,放在男人编纂的史书上,如何能让史官们忍? 以前的夫子们都是拿她做了反面例子。其实不用夫子们说,就是在许多大家的贵女们看来,善妒不许丈夫纳妾,也是礼法不容的。若夫君是贩夫走卒还好,可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受了妇人挟持,实在是不太像话。 可偏偏廖夫子反其道而行之,夸赞独孤后乃是众多贤后里,不虚伪的第一人。 如此标新立异的说辞,让这些女学生们听得新鲜,再加上夫子言语幽默,时不时就有人噗嗤笑。 只不过有一人的眉头却紧紧皱起,那就是陶雅姝小姐。 有那么几次,当廖夫子语带调侃地讲述前朝愚忠的臣子,还有假作贤明的皇后时,陶小姐的身子微晃了几下,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趁着夫子讲话的间歇说道:“廖夫子,可是正史上并不是这般记载的。” 廖夫子微微一笑,温和开口道:“我讲的也并非野史,只是根据不同史书文献的记载,杂糅在一处,讲给你们听,至于内里曲直,由得诸位小姐自辨。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只要大家能有收获便好。” 楚琳琅觉得若不是良好的教养把持,这位陶小姐似乎忍不住要当堂反驳廖夫子了。 当初陶雅姝那篇妇道的入学考卷,讲文义的夫子当范文读给女学子们听了。 方才被廖夫子调侃的几位贤后,在陶雅姝的考卷里都是极尽溢美之词,大加赞许的。 而现在,廖夫子简直隔空而对,将陶雅姝的入学考卷批驳得一无是处。 可惜廖夫子并没见过陶小姐的考卷,更不知自己已经无意中得罪了可能是未来后宫之主的女子。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口若悬河中,兴致到了的时候,还拎起了紫砂茶壶,咕咚咚饮了一大口,褐色的茶水和几片茶叶就挂在了茂密的胡须上。 楚琳琅看到他闪亮湿漉的胡须,暗叫一声“不妙”。 转头再看向陶小姐,只见她的眼睛也在直直盯着夫子的胡子,那两条纤细的手臂都在微微的晃,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等一堂课讲完,廖夫子开始布置作业,将诸位小姐需要读的史书单子和章节分配下去后,就可以下课了。 不过楚琳琅因为底子薄,被先生特意留下,额外照顾,又留了几本启蒙的册子。 楚琳琅领了单子后,转身的功夫发现,还有一个人迟迟没走,便是那位陶小姐。 此时陶小姐眉眼都凝着寒霜,甚至不待楚琳琅离开,便冲着廖夫子施礼道:“廖夫子,小女有几点疑惑,还望夫子解答。” 廖夫子听了陶小姐略带犀利的话,脸上带着开明夫子宽容的笑,冲着楚琳琅道:“来,你且做个笔录,将我和陶小姐的辩点记下,下次上课,正好也与诸位学子一同讨论。” 楚琳琅看着陶小姐那剑拔弩张的架势,有些不确定接下来的是否应该笔墨记录下来。 不过夫子开口了,她也走不得,只能假模假式地拿出了纸笔。 琳琅记录的速度,哪里跟得上二人的唇枪舌剑,只能在纸上胡乱写着“陶同窗说了三句,夫子又说了四句,二位说得是什么牛马,学生愚钝,真的听不懂……” 就在一来一往的唇枪舌战中,陶雅姝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廖夫子的胡须,忍了又忍,还是不好意思地提醒道:“夫子,您的胡子上挂着几片茶叶……” 楚琳琅来了精神,这句她懂啊,连忙记下:“陶小姐提醒夫子整理仪表。” 廖夫子此时完全沉浸在与才女学子的清辩里,听了也浑不在意,那埋在胡子里的脸颊都没有羞涩地红一下。 陶雅姝的肩膀都在微微地抖了。 见夫子毫不在意,她似乎也是忍耐到了极限,腾地一下转身,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一把梳头的篦子,冲到了夫子的跟前,一把攥住那胡须,一边大力梳,一边咬牙切齿道:“夫子教人史学,当是明白,虽然以史为镜,可明辨是非。可夫子您平日连镜子都不照一下吗?不正衣冠,何以正人!” 那话充满幽怨怒气,满含着“我忍你很久了”的愤怒! 只可惜夫子的胡子都打结了,她这么蛮力一梳,学堂里满是夫子“诶呦呦”和“噼啪啪”胡须扯断的声音。 楚琳琅都替夫子疼得直捂下巴。 她十分后悔自己不敬神明,今天上课没摇龟壳,不然她为何要留在这等惨烈的修罗场中? 堂堂大晋未来皇后,在学堂里扯了夫子的须——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自己该被杀人灭口了。 情急之下,她连忙丢了手里的笔纸,奔过去夺了陶雅姝手里的篦子,然后手脚麻利地继续帮夫子整理胡须,又若无其事地笑着道:“夫子,陶小姐说得没错,偶尔你也得照照镜子,要不然我送你一面吧,保证闪亮照人,让您仪表堂堂!” 廖静轩已经完全被两个丫头片子给搞懵了,梳理整齐的下巴也气得微微颤抖,怒目瞪着陶雅姝和楚琳琅。 而陶雅姝似乎也被她自己的失态吓了一跳,可是此时转身离开,未免失了辩驳气势,便依旧从容立定,准备跟夫子辩出个是非曲直。 楚琳琅觉得自己已经很够意思,算是给二位各自一个台阶下,至于二位要不要下来,请君自便,她仁至义尽,那便风紧扯呼吧! 于是她放下篦子后,一捂肚子,假装自己腹痛,扯着自己的书箱就飞快走向门口。 而在她身后,廖夫子终于打破沉默,不过言语里明显加了些火药味。 楚琳琅走出房门时,还可以隔着窗子听到陶小姐与廖夫子甚为激烈的“讨论”。 这是才子与才女的辩争,楚琳听不懂,便赶紧走人,免得双方谁辩得落败了,下不来台。 不过楚琳琅转过屋角时,却看见宜秀郡主还没走,正领着丫鬟蹲在窗下津津有味地偷听。 直到楚琳琅走过来,宜秀郡主才假装捡起地上的手帕,意犹未尽地站直了腰,跟着楚琳琅开始往外走。 堂堂郡主平日是不屑跟楚琳琅这等身份的人说话的,不过今日正来兴致,身边也无其他八卦的人,便对着楚琳琅道:“看到了吗?现在俨然是拿自己当皇后了,都不容人说贤后的坏话!以后我们见了她,要不要叩大礼啊?” 说完,宜秀笑出声来,不过她更想知道,方才那屋里夫子一直喊疼是怎么一回事。 她方才怕人发现,蹲下偷听,没能及时扒着窗缝看,少不得要在楚琳琅的嘴里打听些温热的来听。 可惜楚琳琅不上道,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甩开了宜秀往外走。 宜秀郡主没想到居然能在这下贱同窗面前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气得秀眉拧在一处:“她还拿乔了?当自己是什么王侯嫡妻?真是给脸不了脸!” 她身边的小丫鬟低低道:“听说了吗?之前似乎就是因为她,司徒大人跟马营的副指挥使都闹翻了,似乎还闹出了人命呢!” 宜秀郡主听了,受不了的眼睛一翻:“她虽有几分姿色,可并非玉环飞燕转世,司徒大人又不傻,会跟这种出身的女子沾染?” 说这话时,宜秀的话里透着隐隐酸意。 她这几日准备议亲了,而母亲问她有什么中意之人,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司徒晟。 没办法,满京城的官员里,就是他长得最为俊帅,宜秀郡主上次在书院见了他,便有些一见钟情。 可惜母亲听了,却连连摇头,表示这种没根基的穷光蛋官员,是驴粪蛋挂霜,只是外面光滑好看,底子虚得很。不若世袭子弟有根基。 更何况他现在搞了什么职田整改,满朝鸡飞狗跳,岂是女儿的良配? 宜秀郡主被母亲训斥了一通后,知道母亲不同意,也是兴致怏怏。 可万万没想到,父亲去四皇子那喝了一次酒之后,母亲的态度也略有转变,听那意思,好像四皇子很赞成舅舅云家跟这个司徒晟结亲。 若是能将司徒晟收为己用,对于四皇子来说是如虎添翼。就算他家里穷些,以后受四皇子的提携,也是前途无量。 只是这司徒晟一直对外宣称为母守孝,不议亲事,所以父亲打算先跟司徒晟定亲,然后等过两年再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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