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楚金玉有意无意瞟了一眼侍立在桌旁,时不时轻轻咳嗽的女人。 孙芙身为妾,是不配上桌吃饭的,正侍立在一边,她前些日子给大娘子浆洗衣服,结果在水边着了夜风,这几日一直在微微咳嗽。 楚淮胜被二女儿的几句话挑唆得心头火起,拿起一只汤碗就朝那孙氏的头上砸去:“咳咳咳!一家子吃个饭,就听你在咳!看你生的赔钱货!我当初怎么买下了你这蠢东西!” 那碗里的汤正热,烫得孙氏一哆嗦,疼得闷哼叫出来。 可楚淮胜还不解恨,居然又端起桌上的汤盆想要往孙氏的身上砸。 可就在这儿节骨眼,厅堂外有人扬声高喊:“住手!” 紧接着一只绣花鞋横飞了进来,正砸在楚淮胜的脸上! 楚淮胜被砸了个正着,高举的汤盆一侧歪,滚烫的汤汁便洒到了他的脖颈,烫得他哎呀呀地大叫,连忙放下汤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丝绸粉裙,云鬓高梳,斜插珍珠发簪的明艳女子,正带着随从丫鬟,一路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孙芙抖着嘴唇,悲切颤声叫道:“琳琅……你被带回来了?” 这些日子来,楚淮胜一直在家喝骂不断,再加上他想收琳琅的铺,却受到了阻挠,更是变本加厉,恨不得按住三丫头抽打。可惜楚琳琅没回来,他就一直在拿孙芙泄恨。 骤见楚琳琅回来,孙芙只以为她是被二女婿给抓回来的,想到女儿接下来的处境,真是眼前一黑,软软跪倒在地。 原来方才楚琳琅敲门,门房一看是三姑娘,未及通禀,就开门让她进来了。 等楚琳琅走到客厅门前,准备要进来时,正看见楚淮胜大发雄威,将热汤泼在了娘亲的脸上。 奔过去挡显然不及了,眼看着楚淮胜又要泼母亲,楚琳琅干脆脱掉了自己的一只绣花鞋,用力一甩,狠狠砸在了父亲的面门上。 她跨入厅堂门槛时,只有一只脚穿着鞋,但走进来时却是气势甚足,叫人有些不敢认…… 琳琅以前在周家时日日操心营生,难免纤薄瘦弱了些。 可是她跟司徒晟生活一起这么久,除了起初时做个一日三餐,剩下便无她要操心的事情,体态也变得略丰盈些,皮肤越发细白。 加之琳琅上了京城一等的女学,学习的都是贵女的日常礼仪,花艺茶道,又是被陶雅姝这些真正大家闺秀熏染,整个人无论是妆容,还是气度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这些变化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可老家的人久不见琳琅,骤然见了,真是有种恍惚间换了个人的感觉。 就连被鞋底子抽了脸的楚淮胜,也待女儿气势汹汹地走到了跟前,这才反应过来——这迎面走来的贵气女子,是自己的赔钱货女儿。 楚金玉也是被琳琅的明艳晃了眼。 她从小就嫉妒琳琅的美貌,但好在这丫头是庶女,穿用都不及她这个嫡女,这也让楚金玉在琳琅的面前一向优越感十足。 可惜在姻缘之上,本来天差地别的两姐妹却颠倒了个。 原本私奔嫁给穷书生的楚琳琅日子越过越好,翻身成了正经官太太。 而她的相公郑彪,却一直是个小小水师武官,并没有周随安仕途那么顺畅。 再加上郑彪酒品不好,每次喝完酒都要摔碗骂娘,真是让人苦不堪言,更是为人吝啬,把着家里的钱银,都不给她添置行头衣服。 楚金玉对比自己嫁得好的楚琳琅,不是滋味甚久了。 好在楚琳琅却被周随安给甩了,成了可怜的下堂妇。这可让楚金玉得意了甚久,每餐吃饭都能多吃一碗。 可是没想到,三妹妹并没有在失婚后,变得憔悴寥落。 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俨然都是京城里最时兴的式样,美得脱俗雅致,叫人眼睛都冒酸水。 想到楚琳琅拿鞋底子甩了父亲,楚金玉登时不干了,气哼哼地冲着楚琳琅道:“你疯啦!居然敢这么对父亲!” 楚淮胜被二女儿一提醒,这才看清绣花鞋是楚琳琅的,气得他捡起鞋子就朝楚琳琅用力撇过去。 不过冬雪却将鞋子一把接住,大声道:“怎么?就任着你们人多势众,欺负我们大姑娘的娘!” 楚金玉觉得这称呼真刺耳,便吊着眉梢:“哎呦,她是谁家的大姑娘啊?一个楚家庶出的女儿,叫三姑娘都是给她脸了!还大姑娘?装自己是嫡女,蒙骗别人当她没有长姐不成?” 论起打嘴仗,冬雪可没输过阵,冷哼一声:“看清楚,我可不是你们楚家拿银子买的丫鬟!我们姑娘的娘亲只生了她一个!自家的院子立户,不叫她大姑娘,叫什么?难不成还要捎带上沾些亲的猫狗,都跑到我们院子里充老大?” “你……”楚金玉可没见过这么牙尖嘴利的丫鬟,一时气得直晃手指,恨恨对着一旁的大娘子道:“娘,你看三妹养出来的刁奴!” 楚淮胜也被这气焰嚣张的丫鬟给气着了,他可懒得废话嘴仗,直接抬手就想抽楚琳琅一个嘴巴,再去捆了那没大没小的丫鬟。 可惜楚老爷今日也是有些煞星迎面,那手还未及落下,就被楚琳琅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头一把钳住了。 楚淮胜都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手骨断裂一般的疼,哎呦一声便跪在了饭桌边,疼得他单手捶地! 而一旁的小厮王五也不甘示弱。他得了侍郎大人的令,出门在外,一定好护好楚娘子的安全,所以也是横眉立目,护在了楚娘子的跟前。 一旁的楚家大娘子都看傻眼了,忍不住呼喝道:“三丫头,你疯了!还不叫这老东西住手?” 楚琳琅扶起了方才吓得晕倒的娘亲,将她扶到了椅子上,然后才说:“七爷,放了他吧。” 隋七这才撒手,往后撤了一步。 再看楚淮胜的那只肥胖手腕,已经红了一圈,依然疼得发抖。 隋七爷是在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久历风霜,自带着一股修罗气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浸满鲜血。老爷子甚至不必说话,只用埋在横纹褶皱里的眼微微一瞪,就让人有种被地府毒蛇盯住的感觉。 他这么一语不发地横在前面,赶过来的小厮也只是看着,并不敢靠前。 楚琳琅心疼地替母亲擦拭了脸上的热油汤水,冷冷道:“楚家现在能耐得都可以闹出人命了嘛?就算是自家的妾,若是弄伤打残,减罪二等,也是有王法管着的!” 楚淮胜在大娘子和丫鬟的搀扶下坐在椅上,气得晃手道:“甭说她这个贱人,就是你,我也要一并打死!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被夫家轰撵出门,就跑回我楚家耀武扬威来了!” 楚琳琅不爱听他的那些污言秽语,伸手拿起个茶盏啪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总算止了楚淮胜的骂。 她吊着眉梢道:“我今日来,是管你要铺面的银子,你不问自拿即是盗!” 只要一提银子,楚淮胜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你这死丫头的嫁妆岂不就是我楚家的?你当初嫁人,我给你贴补,你现在被人退回来,那嫁妆铺子自然要还归回我楚家!明日你就跟我去官府,做个房契交接,将这两间铺子,交给你兄长来管!” 楚琳琅噗嗤笑了出来:“你当初给我的那些嫁妆都不够七两吧?就几个破箱子,旧棉被罢了,可你从我铺上拿走的流水就足有八十多两!不到七两换八十两,父亲大人,这笔帐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看楚淮胜还要张嘴喷些什么“生你养你”一类的话,楚琳琅不耐烦地一挥手:“出嫁从亲,再嫁由身,这个道理不必我跟你细讲。我的两间铺,都是自己嫁人后凭本事赚来的,他周家留不住,你也分不走……大娘子,您方便将银子给我吗?看着你们晚饭吃得正香,我拿了银子,就带着娘去医馆看看烫伤,不打扰你们吃饭了。” 她知道家里的钱都是大娘子在管,径自便管嫡母要起银子来。 楚淮胜一拍桌子:“反了你!来人,将这孽障和她带来的这些个无赖给我捆起来,塞到后院的柴房里去!我楚家可没脸留你这等下堂妇,赶明就寻个亲,将你给远远送出去!” 就在这时,几个小厮准备冲过去捆楚琳琅。 隋七爷伸出了枯树皮一般的手,就是那么轻巧一转,就在手里转出两把如回旋镖般的匕首,刷刷刷地在手心盘旋,然后便目露凶光瞪着那几个小厮,伸手那么闪电般一晃,最前面的两个小厮只觉得头皮生风,再伸手这么一模,自己的发髻居然被割开,碎发散了一地。 若是这老头的手往下几寸,岂不是割喉断鼻?真真是练家子啊! 这一幕吓得一旁的楚金玉搂着大娘子,惊叫得直捂嘴巴。 楚家的月钱才几钱银子?这些小厮们平时看到打架的都要绕着走,岂能看着人拿凶器还往上冲? 于是他们吓得连连后退,然后跟楚淮胜道:“老……老爷,还是报官吧!不然真要闹出人命了!” 楚淮胜也看出这个黑瘦的凶老头的身手不一般,他刚才钳住自己时,那手跟铁钳似的。 死丫头,在哪雇来的镖头?这是存心回家砸场子! 楚琳琅向来是不爱惹事,可是麻烦来了,也从不是闪避的性子。 楚淮胜这些反应早在她意料之中,若是简单要银子,让隋七刀逼着他的脖子就好。 可是她此来的目的压根就不是银子,而是娘亲孙氏。 所以来之前,她还跑了一趟县衙。算算时间,人也是该来了。 果然就在这时,本地县丞带着师爷一路坐车来到了楚宅门前,又迈着方步入了院子。 楚淮胜一看,还以为是自己夫人偷偷叫人告官,县丞是来替他主主持公道的。 于是他忙不迭迎过去,指着隋七道:“县丞大人,您来得正好,我家的庶女雇凶来父家逞凶!您看看我的手腕,再看看他拿着的……” 当楚淮胜指向隋七时,他手里飞转的匕首不知何时又消失不见。 老头子站在楚琳琅的身后,惯性垂着眼皮,佝偻着腰,不言不语,看上去还真像个半死不活,无害温和的干瘦老头。 县丞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隋七,然后开口道:“楚老爷,本官是接到了楚娘子的报案,她铺子里的银子被人拿走,可有这事儿?” 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这楚淮胜跟县丞大人可是老相识,以前没少在一处宴饮。 楚淮胜拿了县丞大人当了自己人,毫不见外地抖落家丑:“家门不幸啊!我竟生出了这等孽障女儿,她不言不语地就跟夫家和离了。我怕她在外做出什么有辱家门的丑事,自然得收回嫁妆,让她好好在家修身养性。这等都是家事,大人您就不必操心了。可是她纵容恶奴殴打父亲,实在是罪大恶极,还请县丞大人叫了官差,将这些恶奴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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