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大公子。”祝云晟打断他,族谱上本就有这一号人,祝云晟还记得这位兄长的名字叫做祝云来。 祝家的族谱是从祝老将军这一辈才开始记的,根本没有论资排辈这个说法,只是因为他叫云来,所以他们接下来的这些便宜儿子就都取了这个‘云’字。 小厮闻言忙改口,道:“大公子他作息有些怪,夜里不常睡的,只白天打盹,就算睡也不在屋里,只在房顶上,或者直接跑到郊野,所以将军把在城外的所有庄子都赏他了。” “看来真是狼养大的,这几日他出去,你们可叫人跟着了?”祝云晟又问。 “不敢跟,大公子他极其敏锐,头一回我拿三公子的人试水,才跟了半条街,直接就被大公子给堵了。他还笑他们,说他们连气都不知道藏。公子,这怎么跟得了?人不吸气还能活吗?”小厮苦着脸。 祝云晟推开窗子,看远处青翠的山林,又问:“他夜里总出去吗?乱逛还是有个地方去?” “嗯,但每回都不同路的,有时候出城,有时候也不出城,但我叫几个眼线在地图上圈了他行经的几处,画了箭头指出来一个重叠的地方,是何府那一块地界。” “什么?!”祝云晟大为惊讶,猛地转过身来,脑海中想起何霆昭婚宴上祝云赋那一番话,顿生拨云见日之感,由得喃喃自语起来,“蛮人?狼子?原来是这样,难怪会为一头小狼崽千里迢迢追到京城来,他本就是狼子啊。” 何风盈在他跟前隐晦撇清过,所以狼崽只能是与何青圆有关。 祝云晟不禁失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他在京城里比我想象得要熬得住,我就说他野性难驯,怎么肯在家里憋这么久?原来是见过美人,把心落下了。哼,施氏还对小妹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的,哼,如今这场婚事,也没祝云赋的戏可唱了。”
第50章 风中声息 春夜里的梆子响了一声又一声, 听起来似乎比冬夜里的声色要缠绵一些。 这是何府上值夜的小厮巡的第一轮,以往这个时辰,众人早就在各自院中安置了, 但今天何府好些角门都还开着,因为何迁文与祝山威吃酒去了, 眼下才回来。 何霆昭尚在边关监管开矿铸兵器一事, 还没有回来,董氏是让董寻舟陪着何迁文一起去的。 姑丈侄子两个酒量都不好, 吃得红红烫烫一张脸, 是由祝山威的近卫送回来的。 董寻舟毕竟年轻些,回来路上已经发散了一些酒气,眼下只是神思有些迷离, 还算站得住, 便愈发觉得自己无比清醒,反倒赶了小厮们先回去, 自己搀扶着何迁文往内院去。 他并不是与何迁文同桌吃的酒, 而是由祝云赋、祝云旗来陪坐招待的。 董寻舟对祝云赋的印象并不好, 酒桌上他三句之中,一句在夸耀自己的边关功绩, 一句在贬低祝云来的身份, 一句又在刺探何青圆的情况,董寻舟低头喝闷酒, 不想理会他。 祝云旗又是个唯唯诺诺不敢言的,只一味苦坐赔笑,董寻舟也不觉得他配得上何青圆, 心中苦闷难言,偶尔听见正厅里传来何迁文与祝山威的爽朗笑声, 真有种冲过去把何迁文的脑袋按进酒缸子的冲动。 “表少爷,交给咱们吧。”董氏院里的下人婆子一拥而上,接了何迁文去。 董寻舟看看自己刚才摁在何迁文脖子上的手,赶紧摇了摇脑袋。 见个婆子要上前来送他,董寻舟一摆手,道:“不用,不用,几步路,我自己走。” 路的确是不远,董寻舟说话口齿清晰,步伐稳健,婆子便也没有强送他回去,只是院门一掩,原本该往东去的他,却一扭脸往西进了。 影子在月光下越拖越长,越拖越长,像一滩黏腻的污泥,坠得他疲惫又悲伤。 董寻舟想要睡了,眼皮一垂坠,因一阵脚步声又下意识撑开。 就见暖黄灯笼光芒之中,走出一个青衫玄裙的姑娘,她抬眼望过来的时候,步子顿了顿,但很快就急促了起来,两三步到了自己跟前,俯下身来,担忧地用帕子触了触他的脸,问:“表哥,你怎么醉成这样,还歇在这园子里,伺候你的人呢?” 月亮晃在她肩头,董寻舟眯了眯眼,何青圆的面孔在他眸中愈发清晰,他这才清醒了几分,看了看自己身下的大石,又看了看周遭那些枝头长了茸茸绿芽的树木。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往园子里来了?小妹,冷不冷?”董寻舟捏着她的袖口,仰脸问:“你怎么还在外头?” “都这月份了,我不冷,”何青圆见他眼睛红红的,似醉容又似哭容,心里很不好受,“才从阿义院里出来的,给他送了点吃食,这孩子很刻苦。” 董寻舟点了点头,何青圆缓缓直起身子,就见他还扯着自己的袖口。 浮夏四下瞧了一圈,轻道:“表少爷。” 董寻舟指尖一松,收回手的时候指节擦过何青圆手上的肌肤,只觉得像触到一块冷玉。 “你手很凉,快些进去吧。”他不由得说。 “不打紧,我身上是暖的,手脚打小就是这样凉的,”何青圆摩挲了一下双手,道:“如今都好多了,还在九溪的时候,潮气太重了,有两年都得拢着你送我的那个茴香花椒暖包才睡得安稳。” 董寻舟的眸子亮了亮,看得何青圆心头微酸,他终于笑了一笑,道:“那是延年堂的暖包,好几年了,一定不顶用了,我再给你买。” 拒绝的话,何青圆一时间说不出口,反正董寻舟醉成这样,明日也不一定会记得。 “我让浮夏去前头找个婆子送你回去。”何青圆又俯下身,柔声说。 听了这话,董寻舟却露出委屈的神色来,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别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何青圆从没见过男子在自己跟前哭,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是叫她们送你回去睡,总不能睡外头吧。” “我就要睡在这!”董寻舟鼻头也红了,蜷赖在大石头上,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这离你的院子近,我要守着,那姓祝的要是来了,我就把他打跑!” 风里有一声含糊的冷哼,何青圆从浮夏手里拿过灯笼,用身子替董寻舟挡住风,继续很有耐心地哄着眼前这个醉鬼。 “不用你打跑,我自己把他打跑。” 眼泪把董寻舟的碎发都弄湿了,乌密密地黏在脸上,只托出他一双被洗了又洗的干净眸子。 “你骗我,你要嫁他了。” 何青圆张口哑然,半晌才叹了口气,“是啊。” “他又不好,你又不喜欢他。”董寻舟扁了扁嘴,眼泪更汹涌了,哽咽道:“我也不好,你也不喜欢我。” “我怎么会不喜欢表哥呢?”何青圆急忙哄他,见董寻舟一怔,又明白自己说得太暧昧了,道:“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表哥你这一个盼头。比起阿兄来,表哥更是我的亲哥哥。” 这些时日,董寻舟先为自己而悲,又因季悟非而怒,又暗自窃喜何季婚事作罢,又因何青圆改嫁祝家而如坠深渊。 他的心肠已经被揉烂了,此时听到自己曾是何青圆的盼头,只觉心脏一阵抽痛,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做得不够好,我那时尽想着自己玩了。” 何青圆用帕子轻轻按在董寻舟的眼睛上,董寻舟闭着眼,隔着薄薄一层纱,感受着她的触摸,只听她认真道:“爹娘兄姐,不都是只想着自己的日子吗?人都是一样的,祖母待表哥你并不好,表哥还肯一次次上门看我,给我带来外头的新鲜气儿。你恐怕不知道,我有多感激。” 董寻舟听着她这番话,原本被她擦干净的视线又模糊了起来,如果说方才的哭是为他自己的话,那现在的眼泪纯粹是疼惜何青圆的。 “我去求求鹤望,让他别跟你姐姐赌气了。”董寻舟囫囵抹了一把脸,强打精神说。 何青圆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不知道祝公子是怎么想的,但姐姐这人看着精明,实则糊涂,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她总有一日要后悔低头的,但不是眼下,现在她觉得自己只要熬过这一劫,便要涅槃重生了,又怎么会把这条活路让给我呢?” 董寻舟听不太懂这句话,只觉得何青圆有些不同了,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小声道:“我倒宁愿是他了,起码…… 起码何青圆不会经历这摧折心肠的一遭磨难,被碾得粉碎,又要将自己一片片粘起来,没人帮她一把。 “都要各自婚嫁,就不提了。” 何青圆别开眼去,看着如盐如雪般的月光忽然被一片阴云吞吃,周遭一暗,叫人有些心神不宁。 董寻舟搭着何青圆的手站起来,攥着她的帕子没有还,由她陪着出了园子,又一个人慢慢往东边走去。 浮夏跟了几步,见他被一个婆子发现了,这才悄悄折返回来。 何青圆提着灯笼站在昏暗处,正仰脸寻着墙头上月光的痕迹,晦暗的夜色中只有她明亮美好得像是被灯笼的光芒涂出来的一处缺口。 “姑娘,怎么了?” 何青圆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被表哥哭了一场,我心里也乱糟糟的,恍惚间总觉得风里有东西。” “风里有什么东西?晚掉的叶子吧。”浮夏说着,莫名觉得后脖子凉凉的,转首看去,只见到静默而黢黑的林子。 今晚是浮夏值夜,开春的时候何青圆就不叫她们歇在床边脚踏上睡了,而是在内室门边铺了褥子好好睡。 得了三善之后,何青圆每晚睡前都会吃一顿补品,今晚上又有一盅生脉糖浆在等着她。 这甜汤是用了党参、麦冬、阿胶、枣子等一类甜补之物,喝起来十分甜蜜浓厚。 何青圆很多时候都没什么胃口,但三善只道:“姑娘,得养好身子,身子养不好,什么意思都没了。” 听她说了这一句,屋里其他几人才多看了三善一眼,何青圆也替她改了一个名字,叫做藏冬。 藏冬收拾了汤匙汤盅,又接过何青圆漱口的水盂,与走进来的浮夏交错而过,彼此点头一笑。 何青圆躺进被褥里,瞧着内室的帐子卷落下来,听着浮夏打理铺盖时发出的响动,想着董寻舟在她眼前醉醺醺泪汪汪的样子,心头总归是不好受的。 屋里还残留着生脉糖浆的甜香气,何青圆吃了热甜汤,脾胃熨帖,又躺在被窝里,身上一点点暖和了起来,连原本冰凉的指尖也渐渐晕上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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