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半跪在地的那少年…… 建隆帝眼瞳猛然缩紧,整个人宛若被惊雷贯穿。 郑阁老也万没想到,原本今日都打算放弃了,竟到底给建隆帝瞧见了贺云铮的脸。 是啊,他头一次见到的时候,也久久不能平静—— 这与前太子,未免也太过相似,简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郑家不轻易站队,归根结底,是始终不喜晋王一脉做派。 而中宫虽为正统,且对于世家的态度也宽厚,哪怕不算光明磊落,也曾使过小动作,终归未伤过彼此的根本利益—— 可太过衰弱,想帮扶也难。 但是如果出现了一个正值青年的后继者,其中局势便难评判了。 不过贺云铮的身世到底还有疑点,郑阁老派去查证的线索,在一户名为贺臻彦的秀才家中断了,而杀了对方的人竟是秦恒。 显而易见,秦恒对此人也有疑虑,却也同样没能查出端倪。 所以,郑阁老才干脆想着,宗室之事,还是由宗室之人最好评断,只要将贺云铮带到建隆帝眼前,后续种种,皆就由建隆帝评判。 若贺云铮当真是天家血脉自是好事,若始终找不到证据……光凭这张脸,就看建隆帝的心思了。 郑阁老不多言,只悄然冲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命其去打探究竟发生了何事。 贺云铮怔在了原地。 赵琦嘶吼过后亦有后怕,然而她却想着能止住一刻是一刻,真让贺云铮去了,除了损条人命以外,无济于事。 她松开手,哑声絮叨:“为今之计,只有去大庆殿,不论用什么法子,去请郑家大郎过来……” 然而话音刚落,贺云铮勉强从雪地里撑起身:“那此事便拜托王妃了。” 赵琦一顿:“你还要去?” “恳请王妃告知郡主在何处。” 贺云铮在风雪挺直止了脊背,字字掷地有声。 远看着贺云铮不知又问赵琦讨问了什么,随即转身便继续朝着另一头跑远,建隆帝亦难得性急地要跟上去。 “陛下,外头大雪……” 郑阁老刚要阻拦,打探的人回来,面色复杂地将他在偏殿外打探到的情况如数告知。 郑阁老面色微沉—— 果真如此! 当年大郎之所以及时退避与洛嘉的关系,其中一忧,不正是怀疑晋王这狼子野心,对其名义上的妹妹包藏祸心么! 没想晋王今日竟如此不管不顾,还在宫中便敢如此肆意妄为! 可他到底不好当着建隆帝的面表露什么,只来及匆忙跟上建隆帝,遥遥盯着那少年一路奔向偏殿。 贺云铮在这样的大雪漫天中跑得肺都要炸了,恍惚让他想起上一个这样大跑的雪夜,他同样为了洛嘉去拦了秦恒的车。 如今想想……真是饮鸩止渴,洛嘉每每提起晋王,脸上的神色都不似简单轻松。 洛嘉甚至早也同他说过,晋王会派遣人员在她周围监视! 本就有迹可循,她对晋王从未松懈过提防,这些种种,怎会是寻常兄妹呢!? 贺云铮咬紧牙关,迎着风雪奔袭! 侍卫装扮在宫中并不显然,然而真当他即将闯入偏殿前时,却一眼看到了守在外头的魏川。 以此证明,秦恒当真就在偏殿中,而甚至要亲卫守在门口…… 脚步缓下,忽而就想起了赵琦刚刚的质问—— 凭何觉得自己能有办法? 可若是他不来,洛嘉岂不是就要独自一个人应对一切了吗? 曲江水榭那日,贺云铮清清楚楚看到了郑雪澄眼中的退意,更知道此人曾经就舍弃过郡主一次,如今面对这样的情境,对方不会来的。 能为洛嘉舍身的只有他……他无父无母,也给瑛瑛置办好了屋舍留下了足够的钱财,有杨娘子偶尔帮扶,一辈子能过得极好。 洛嘉只有他了! 他要赤手空拳从晋王的亲兵手中闯过,推开这扇门。 贺云铮绷紧了身体,然而此刻,背后的杖刑伤处终于传来清晰的痛意。 与郑叔蘅对练时,对方尚且会顾及他有伤在身,而当日险些下死手打死自己的魏川却不会—— 贺云铮站在廊柱后方,脑袋里的经脉都几乎被摧裂了! 而这一切,又全然落在建隆帝与郑阁老眼中。 建隆帝在远方的殿檐下看了许久,结合刚刚郑阁老的人打探到的消息,才缓缓发问: “他……就是端午那次,舍身救了洛嘉的小马奴?” 郑阁老垂眸道是,又低声把自己打探到的,关于贺云铮这些年来的经历以及与洛嘉的些许事,一五一十尽数告知了这位孱弱的圣人。 建隆帝安静听着,时而露出恍惚,时而又觉好笑。 原来那日真不是自己在高楼上魔怔了,原来这少年,当真与他早年薨逝的兄长极为相像。 可到了最后,他却是难辨喜怒地摇了摇头:“与谁不好……” 偏偏是那洛嘉。 郑阁老颔首,两人都默契未提今日郑阁老将人带入宫中是为何,许多事情心照不宣。 “陛下可要着人帮忙?” 然建隆帝却出乎他的意料,虽视线一刻不松,却缓缓摇了摇头。 郑阁老诧异——这还不帮? 贺云铮或许是中宫唯一得以翻身的机会了,万一今日真叫对方横死此处…… “朕要看看,他为了洛嘉要做到哪一步。” “也要看看,他在晋王手下,能挺多久。” 郑阁老微微一顿,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他本以为建隆帝会十分珍惜这少年,因为哪怕对方不是前太子血脉,但起码也能借为利用发挥。 可不知该说天家无情,还是建隆帝已被磋磨得失了心性,他竟要先考察过贺云铮,才决定是否要启用这少年,以免空有希冀,到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郑阁老思忖良久,刚要再问,可要先调遣些人马,那头的贺云铮却掉头走了。 他瞠目,却见建隆帝反倒有几分松气,松懈了肩膀,双手扶住了阑槛长叹口气。 然两人静默片刻,贺云铮竟重新冲了回来! 他双臂间各抱着两个酒坛,忍着后背的伤痛,脚步轻盈越过魏川,绕去了偏殿侧方,恰好落在建隆帝与郑阁老眼中。 郑阁老眼看少年揭开封坛,将烈酒倾倒在殿檐下干燥的阑槛与木梁上,倒在雕梁画栋的窗上! “他!” 郑阁老愕然,建隆帝亦久久没能回神,亦或是难以置信,眼看着贺云铮倒完了酒,掏出一只火折子,一把点燃了殿侧! 放火烧殿! 被秦恒掐住颈脖,几欲昏死过去的洛嘉猛然听到外头动静,甚至有几分恍若幻听。 再看清眼前之人,她才回过神,恍惚忆起秦恒竟因她要离府,怒而要在这殿中的软榻上强要了她! 她被气呛得咳出了眼泪,使出浑身力气反抗,故而更加激怒对方,竟几乎迎来施虐! 秦恒目如冰岩,密不透光地迫近她,神色几乎写明: 不准忤逆他! 他为了洗清上一代留下的脏污,花费了多少代价,牺牲了不计其数的人命钱财去攻打大辽,不是为了看她抗拒的样子的。 “洛嘉,你该知道感恩。” “侧妃之女,又非真的宗室血脉,若非本王,你在王府连安稳过到及笄都艰难,” 他盯着洛嘉,更压低了身子, “若非本王十四岁时替你杀了第一个人,你根本轮不到第一次出降,便会成为旁人的玩物,而哪怕你出降,以萧昀当年的身份,能替你挡住多少觊觎?” “你不该忘本,不该忘了你命薄易折,只有本王能护住你。” 洛嘉呼吸艰难着,闻言目光震颤。 若是平常旁人提及过往,洛嘉必不会为之所动,可今时今日,秦恒近乎魔魇般地斥责,却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往昔。 早年她便生得明艳,确实引来不少人不知善恶地恭维赞颂,而秦恒所言也属实,若非他替她杀过人,她的人生或许早早便毁了。 虽然,虽然后来很多次回忆,洛嘉已经记不清当时那个人究竟是想做什么,究竟是不是对自己图谋不轨。 但终归自那时起,秦恒将她看得极紧极严密,时而规束,时而惩戒,比起老晋王更为严厉,也让她的母亲根本不敢多言。 洛嘉偶尔也会恍觉,她好像不是个喘气儿的人,只是他领地中需要管理的一样物件。 可年轻时以及现在都仿佛魔怔了,竟觉得秦恒虽然严酷霸道,但他说的似乎是对的—— 如果没有秦恒,她便真的无依无靠无所适从,甚至当母亲与萧昀意外死去,大丫鬟也离她而去的时候,洛嘉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逃避回晋王府,回到秦恒的势力下。 他确实一如既往照拂了她很久,让她再惶恐、再为万人所指变得扭曲,也终归有跋扈的底气。 眼见洛嘉眼瞳中逐渐泛起泪意,秦恒竟觉得理所应当。 他略微松开了掐住她喉咙的手,揭开她落在脸颊的黑发:“你便该一如既往地感激、顺从本王,而非像现在这样,” 秦恒顿了顿,难掩厌恶地微微蜷动起手指,不在乎洛嘉有没有被扯痛, “像你带回来的马奴,桀骜不逊,不服管教,让人很是失望!” 洛嘉陷入泥沼般混浊过去的心脏,却在那一瞬间抖了抖。 她像贺云铮? 桀骜不驯,不服管教,让人很失望? 也是这一刻,她豁然察觉到了颈脖上的痛,察觉到了他待她近似羞辱的姿势。 她忽而有些反应过来—— 这就是他的照拂吗?他让自己感激的,便是这样吗? 不,她不再是八岁的小姑娘了,一时的好意与长久的蛊惑控制,她早在贺云铮身上验证了个清楚! 秦恒待她的,如她最开始待贺云铮一样,根本不是好意,只是要掌控,要管教,要在她身上体现出他凌驾一切、不可违抗的威严! 光凭这样,便要她感激涕零着承受顺服了吗? 怎么可能…… 就连她都不再会对贺云铮这样了,甚至为了给贺云铮求条活路,她都能接受对方有了自己的意志,去寻求一处更好的归宿—— 她是卑鄙刻薄的人,自然也知晓,真正的好意,绝不可能是秦恒这样…… 秦恒就像一副古旧腐朽的棺材板,威严着自己,也恐惧约束着旁人! 她不要再忍耐了,甚至庆幸,今日不是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晋王府,她要明示自己反抗的态度,只需逃出这大殿!逃去人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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