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琥珠 ◎公主战士。◎ 回到大晏的营寨之中已是深夜。 马车缓缓驶进了军营之中, 还未下车,便听外头有人在吵架。 沈子枭拨开帘角,同江柍一齐向吵闹处看去。 “你们中原人常说我们草原人霸道, 我看你们才是天下第一霸道, 你不叫我好好活, 我死总可以吧?可你为什么死也不让我死!” 说话的是琥珠, 她一袭红铠甲,牛皮小靴,这次没有扎小辫, 而是在脑后编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 额头靠右的地方受伤了, 正汩汩流血,把大半个脸颊都染红了。 往日里听到这样的话, 叶思渊早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可这回, 他只是打了个哈欠,瓮声瓮气说道:“大姐,你每到三更就寻死,已经三次了,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叶思渊明显困极了。 琥珠却精神抖擞,撒泼道:“你是什么东西!沈子枭呢?你叫他来见我, 我问问他到底想把姑奶奶怎么样, 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敢不敢给句话!” 叶思渊又打了个哈欠, 笑了:“怎么, 你们草原人死都不怕, 还怕当俘虏?” “你……”琥珠瞪着他,最后只噘了噘嘴,“士可杀,不可辱!”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把我的大牙笑掉了,早知如此,你们当初何必进犯我边境?”叶思渊边说边弯腰大笑,笑得叉上腰,“反正你现在已经被小爷我抓住啦,我可不杀女人,也不侮辱女人,你可别再半夜闹事了。” 叶思渊边说边转身要走,伸了懒腰说道:“等会我让军医给你包扎包扎,告辞,好梦。” 听见叶思渊说“好梦”二字,江柍忍不住掩面一笑。 沈子枭偏过头看她一眼,也笑了笑。 琥珠上前一步,拦住叶思渊:“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我不是女人,是公主!” 叶思渊困得眼睛都肿了,一张脸皱皱巴巴像只一个月大的小憨狗,闻言“哎呀”了一声:“大姐,谁也没说你不是公主对不对?” 琥珠又气又急,把脸一昂,说道:“不对,本公主不是公主,是战士!战士宁死不降!” “战士就更不该寻死了。”他忍着困,劝道,“战士的命,可比公主的命重要。” 这话让琥珠微愣。 叶思渊伸手拍了拍琥珠的肩膀:“好了,公主战士,明日还要早起,我先去睡了,告辞。” 琥珠怔了又怔,只觉被他拍到的那片肌肤一阵阵发麻,想到他说什么“公主战士”,又想到那天他把她的衣襟挑破,不由面颊一烫—— 现在说好话有什么用,我可没忘你小子还占过我便宜呢! 她撸了撸袖子,更要讨个说法了。 叶思渊却冷不丁顿住了步伐。 原来是沈子枭和江柍从马车上下来了。 叶思渊看到沈子枭也不困了,眼睛一亮:“殿下!你回来啦!” 沈子枭只专注扶江柍下马车,并未答话。 叶思渊这才看了江柍一眼,忽而想到那日她如此心系他父亲的安危,又于厄弥的挟持中果敢赴死,不由对她也笑了笑,问了声:“你身子好了没呀。” 江柍扶着沈子枭的手下车站稳,对叶思渊一笑:“你不困啦?” 语气真像逗三岁小孩,叶思渊摸摸脑袋狡辩道:“谁困了……” 江柍只觉他可爱,又逗他说:“你为什么惹人家公主生气?” “……”叶思渊愣了愣,而后高声反驳,“谁惹她了?” 他说:“明明是她老烦我。” 江柍差点笑出声来,身后的轻红浅碧亦是如此。 唯有沈子枭,捏了捏江柍的手心,低声说道:“下午你瞧见我只是冷脸,见他倒笑得开心。” 他这样子,江柍也乐意配合,丢给他一个“你可真是小气”的媚眼。 浅碧见状,忙给轻红递眼神,低声说:“瞧呀,你说了那么一堆,还不如我一粒鼻屎大的药丸有用,这俩人好得像根本没吵架似的。” 轻红听她污言秽语,忙“呸”一声:“再这样说话,我便拿针把你嘴巴缝起来。” 浅碧忙捂了捂嘴,这话光是听到就够疼的了。 轻红笑了笑,见她乖觉,又看向江柍。 “你们来得正好,说吧,到底想把我怎么样?!”琥珠叫嚣着冲到江柍和沈子枭面前。 江柍只一笑:“喂,既不是我们叶小公爷惹你,那就是你惹他了。” 琥珠一把抹去糊在眼睛上的血,说道:“放屁!” 她的伤本没那么严重,可她把血擦得满脸都是,倒显得恐怖了。 江柍往沈子枭身上靠了靠,说道:“什么都别说了,先让她去包扎吧。” 沈子枭亦有此意,便说道:“你既如此不愿待在这里,那明日孤便让你见一见你的兄长。” 琥珠吃惊道:“真的?” 沈子枭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琥珠眼睛顿时像洒了层亮晶晶的金粉般闪烁起来,却很快又黯淡下来,伤心地鼓了鼓她肉包似的小圆脸,哼道:“可你哪里是什么君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施计害我峦骨二十万大军死伤无数。”说到这,她不自知已染上哭腔,“就连我的父汗,也被你逼死了。” 叶思渊见她要哭,忙说:“你可别哭喔,战争本就残酷,你爹不死,那死的就可能是我爹了……” “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琥珠突然冲叶思渊大喝道。 叶思渊顿时来了火:“小爷比你这个亡国公主有资格!” “亡国公主”四字让江柍的胸口如中了支利箭般,钻心地疼。 眼看琥珠又要和叶思渊吵起来,沈子枭抢先道:“都别说了,若打嘴仗有用,将士们也就不用以命相搏了。” 江柍看向琥珠:“殿下一言九鼎,明日定会让你见到你哥哥,若你带着伤,恐怕你哥哥会担心的,不如快回去包扎,明日我来为你梳妆可好。” 琥珠闻言,也觉江柍所说有理,只是态度一时不好软下来,便冷冷白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思渊在身后小声咒骂着琥珠,也气哼哼地离开。 一时间只剩江柍和沈子枭二人,已是四月了,赤北的夜晚仍然冷得像赫州的隆冬一般,江柍把斗篷拉得更紧,问道:“明日你要怎么让他们兄妹相见?” 沈子枭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暖,说道:“此前没有告诉你,此仗虽胜,但是厄弥守在自奄城中宁死不降,又把自奄的妇孺拉到城楼上当人质,以致我军无法进攻。” 江柍道:“可是他们粮草已断,坚持不了多久。” 沈子枭往她掌心呵气,说道:“他们没有吃食,便只能去搜刮百姓,这样一来,无论如何百姓都会比他们先饿死,我和叶将军都觉得,不能舍百姓于不顾,既然无法晓之以理,那便动之以情。” 江柍懂了。 沈子枭所说的情,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次日江柍早起来到琥珠的营帐,见她正在梳妆,却因舞刀弄枪惯了,于穿衣打扮上不免太过笨拙,一条辫子竟被她编的头发都打结了。 江柍款步上前,摁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好:“姑奶奶,你倒是心疼一下你的头发吧。” 琥珠眼神飘忽了一下,嘴硬说道:“我本来是会的,都怪这里没有镜子。” 江柍摇头笑笑:“你怎么说都好,要紧的是把头发先梳好。” 琥珠却倏然起了身,转头指着她问:“鸡给黄鼠狼拜年,你没安好心吧?” 江柍盯着她,停顿须臾,忽而伸手拧了拧她的脸颊:“首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再者,论身份我比你这个小小部落的公主要尊贵许多,我若是不安好心便理都不会理你,让你顶着一头乱发去见你哥哥。最后,我可是第一次伺候别人,没让你跪地谢恩,已是我法外开恩了。” 琥珠揉着脸颊,躲开江柍。 而后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江柍讲话时明明的轻声细语的,可不知为何,从她说到“首先”的时候,琥珠就已经被震慑住了。 可她的面子不允许她轻易低头,于是嗫嚅着又问:“你……为何要帮我。” 江柍见她态度已有几分松动,不免也温和许多,说道:“因为你我都是公主。” 琥珠说道:“可公主与公主也不是一样的。” 江柍神色忽而荒凉起来,定定地看着琥珠,直看到她心里去:“但是亡国的公主都是一样的。” “……”琥珠想起江柍昭国公主的身份,眼睫颤了颤。 江柍语气如常:“大昭大晏南北割据,可是一山难容二虎,一个天下怎可有两个皇帝?琥珠,你虽不拘小节,却不是没有见识,若昭晏终有一战,我身处哪边,都是亡国。” “……”琥珠总觉得她们是不同的,想驳些什么,张口的瞬间,却又感到其实她们也没什么不同。 不免沉默下来。 江柍见状,不再过多言语,只让她坐好,然后帮她编发。 她帮琥珠编了两条辫子,随后浅碧来了,拿来一条珠穗抹额,正好可以挡住琥珠额上的伤痕。 江柍很喜欢琥珠的大眼睛,有灵气不掩饰,什么情绪都是直来直去的。 给她上胭脂水粉时,江柍问道:“你多大了。” 琥珠很骄傲地说:“我都已经十五岁了。” 原来她比江柍还要小上一岁,却比江柍要高上许多,也壮上许多,怪不得元宵夜市那日办成男子也没惹人怀疑,果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筋骨强劲,饶是娃娃脸,也是天底下最英姿勃发的娃娃脸。 那日在赫州灯会上,她是多么可恨的一个鬼灵精。 自以为会些骗术,就把大晏的百姓当傻子耍,被揭穿了也不脸红,还张牙舞爪要报复。 虽可恨,但也有天真烂漫的可爱之处。 江柍注视着她褐色的眼眸。 多么干净的瞳孔,饶是父亲身亡,兄长被困,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也没有沾染灰扑扑的绝望和悲伤。 江柍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她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永远幸福快活,不被悲伤浸染。 再开口,她不免语重心长:“你才十五岁,应该骑着小马驹转山转水,在湖水边围着篝火唱歌,和心爱的男子驰骋在草原,而不是在战场上过着惊心动魄的日子。” “可日子又不全是快活的。”琥珠却这样回答。 她摸了摸头上的麻花辫,说道:“年初一场冻灾,死了无数牛羊,我们的子民在北方烈烈风寒中叫天不应时,你们却在繁华闹市中喜气洋洋把酒言欢。” 江柍的心像被人猛然攥住。 原来这个看起来把打仗当过家家玩耍的小女孩,其实什么都懂。 那双眼睛,虽没有浑浊折堕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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