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泫盈心中隐隐泛着异样,却又不敢深想。 她再动身跟上时,应无相已走在薛泫盈身前数步。她紧着步伐,望着眼前丰姿清癯的男子,下意识轻声:“听闻应二郎将要封刀弃刃,改做它行了?” 应无相的步子就此一顿,薛泫盈险将身子撞上,抑下喉间一声惊呼,不由扬起脸来,同他四目相接。 “确有打算……依薛娘子看,某若弃刀封刃,该转投哪个行当才好呢?” 应无相紧紧注视她的双眼,仿若十分情愿听取她的意见般。 薛泫盈从未经受过此等的重视。即便是同李昌松,也不过是一个说,另一个则按着他所说的去做罢了,半分施展的余地都未曾有过。 她心中一惊,半是欣喜,半是惶恐。 应无相的此番话,若换做上一世的薛泫盈,必然不敢应声。 她又并非什么妙人神算子,怎知这位应二郎该投身哪行哪当呢? 今时境遇不同,薛泫盈是曾亲见过应无相位极人臣的定局的,因而心中存蓄着不少底气。 她缓缓将脸垂下,细声道:“应二郎,何不……去参习一番佛法因缘呢?” 话音掷定,只见应无相身形一顿,一双眼就此附在她头顶,一动未动。 她察觉到上头如炬的视线,才恍然反应过来。即便她不说,想来应无相也会依从前世,转而剃度出家、权贵一生。 此刻薛泫盈一语挑明,倒颇显得自个儿揣摩了许久他的心思一般。 良久,应无相隐隐沉闷的声音才缓缓传来:“薛娘子,你说……心无业障则为人间佛,某已戮尽百人,该如何参得?” 薛泫盈同他并肩走着,听得此问,不由驻足于树下,细碎的日光镀在她清丽的娇面之上,平添融融暖意。 她咧齿笑着,柔声:“佛说:‘行慈悲、培福德、修纤悔’便能改命,应二郎既已弃刀封刃,想来已有此心,如何不能成佛呢?” 午时过后,日光偏挪,薛泫盈立于山茶树下,茶花盛放、枝茎摇晃,雅香与秋风相撞,就此漫入应无相的感官之中。 小妇人被一团团的明艳拥簇着,偏她清丽素雅,只一袭布裙木钗,面上笑意盈盈,瞳珠乌灵地朝他睇着。 应无相察觉心中猛然一颤,顿觉秋风已然卷净世间种种喧嚣,只余下天地二人,对立而望。 行慈悲、培福德、修纤悔…… 成佛么? 应无相想,他是遗了一句的。 他真正想说的是:盈娘,你说……心无业障则为人间佛,某之于盈娘朝暮渴求,该如何参得? 参不透,参不得,不愿参。 ** 两人坐于马车上时,途经九真山。 车帘被晃出一片宽隙,帘外山廓危耸、碧绿披身,一座高庙独立于山巅,明晃晃地闯入两人视线之间。 应无相状似无意地瞥眼望去,却见薛泫盈正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九真山上的一座庙宇。 他问:“薛娘子,去过扶海寺?” 薛泫盈正出神思索着,猛然听及此问,不由一怔:“并未去过。” 她自然说不得,上一世的应无相便是登九真山、拜南碑教*「1」、入扶海寺,继而得众方丈赏识,一时成了远近闻名的佛僧。 两人一时沉默,薛泫盈低声:“只是瞧九真山景色颇好,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因而多瞧了两眼。” 说罢,她再没敢去瞧应无相的神色。 薛泫盈本就为方才妄自挑明了面前人的未来而感到几分心虚,此时两人共乘一车,不禁愈发惶恐起来。 她兀自低下了颈,轻声说着:“二郎福慧双修,本不用我一介愚笨的村妇来指路的,方才……是某多言了。” 车身摇晃,应无相的浓睫低垂,目光却凝在她身上:“我只想听你的。” 我只想听你的。 薛泫盈脑中再度轰然作响,脊背乍然贴紧了车壁,两颊烧得红透,正欲说些什么,只见应无相两眼缓缓流荡着几分神伤。 他轻声,好看的两钩眉微微蹙起,罕见地拈惹了几分哀绪:“某自幼并没什么家中人,亦未曾有谁为某指点过迷津,孤身至今,薛娘子为着我却句句诚心……” 说到此处,应无相不忘将脖颈略微垂下,嘴角生硬地一扯,清臞的身子稍稍矮了几分,低声道:“某心中之于薛娘子全然是感念之心,亦愿听薛娘子的。” 薛泫盈从未见过这般的应二郎。 在她的记忆中,应无相要么是身着一袭红袍的刽子手,要么便是一袭玄衫、颀立朝堂之上的妖僧宰相,何曾这般…… 惹人怜? 薛泫盈惯是个吃软的,她早早便知晓应无相身世凄苦,如今又见他罕见地袒露脆弱,不由心中一颤,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揪着膝头的衣裙,裙料在掌中已搓得有些发皱。 “薛娘子,旁人皆觉我孤冷难近,唯薛娘子关怀体恤,不曾将我视作不吉的凶兆……日后,薛娘子可否同应某多通来往,也令我心中日夜好受些。”他闷声道。 应无相此时正将一张脸埋在阴翳中,看不清神色。 马车颠荡之际,薛泫盈觑着他孤瘦的肩脊被晃得来来回回,犹同江上孤舟。 一股难言的哀凄感顿时涌上她心头。 她与应无相,何尝不是一对同样命途多舛的苦命人呢? 骤然间,一只白腻的手掌缓缓扶上他的后脊,一下接一下、轻缓地拍拊着。 应无相顿觉身脊绷紧,暗藏于阴翳中的一张面容,不由含上几分称意的笑。 果真,中计了。 他的盈娘,果真才是那座真真切切的“人间佛”,是来渡他一程的“人间佛”。 是独属于他应无相一人的人间佛。 应无相听见耳旁一阵轻柔的女声:“应二郎切勿妄自菲薄,你我是左右近邻,我如何能漠然不顾呢……?往后,二郎有何不妥之处,只要不嫌我粗笨,尽可来寻我。” 原来这才是她的七寸,应无相暗想。 扮作一副无辜的可怜模样,乞些招人疼的话,便能求得她的垂怜。 待薛泫盈说罢,只见应无相缓缓抬起一张清举不凡的面容来,很是温存:“既是如此,某往后可否称薛娘子为盈娘?” 此话掷定,马车内不由静寂一瞬。 男子的神情实在不安且脆弱,薛泫盈见不得在她记忆中只手便可搅动风云的应无相竟有这副模样。 她紧了紧指间衣裙,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不应,颇显得她无情且不守信,方才说过的话转眼便忘了; 可若是应了,应无相一个待娶的儿郎,将她称得如此亲昵,岂非落人话柄?辱了两人清白?
第14章 14·盈娘往事 薛泫盈的犹疑被应无相尽收眼底,他微微颔首,浓睫缓缓耷垂下来,投下一片暗影。 应无相抿唇,牵出一抹甚是僵硬勉强的笑,双目中落寞尽显,映衬着窗外光影,愈显神伤:“无妨,薛娘子,某早该有自知之明的。” 此话甫落,便听薛泫盈很是仓皇道:“应二郎万莫如此说,……您称唤我为盈娘自是行的。” 听闻她所说的,应无相眼风一抬,落及在她身上,隐隐触动:“当真?” 薛泫盈方才应允过,此时却不由心虚了起来。 她不过是见不得应无相透出这般神情来,因而才犹同被下了蛊药一般,一时心急,当即应了声。 此时转念一想,这等事并不容得二人放肆。往后薛泫盈便是寡妇,是非最多。 应无相若是口口声声称她“盈娘”,保不齐村中人如何嚼二人的口舌。 薛泫盈揪扯着手中帕子,很是为难地:“我既答应了应二郎,也请应二郎应允我一件事……往后若是有旁人在场,还请应二郎唤我薛娘子;盈娘,还是私下称呼更妥帖些。” 说罢,她谨小慎微地抬起半截目光来,悄然地觑了觑应无相。 对面的男子双目浑如两潭深漆,在听及薛泫盈应允后,眉眼即刻便漫出几分笑意。 马车驶入幽寂小径,车身外壁经受着路径两岸树枝拂弄,沙沙作响。 一节石榴树枝自窗隙探入,眼瞧着将要擦上薛泫盈的身脊,她下意识朝一旁缩去,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宽厚的手掌已默然握住她肩头,将她轻力带至身旁。 应无相眼目低垂,探出一截小臂,擒住石榴,施力一带,将它摘放在掌心,呈予薛泫盈看,温声:“盈娘,吃石榴吗?” 他神情认真,定定地细量着眼前的小妇人。 ‘盈娘’二字一出,薛泫盈心头倏然一颤,失控地收紧了一瞬。 李昌松身为丈夫,至多也不过是称呼她为“娘子”,口吻亦多是敷衍、不满、命令的。除却她的生母薛赵氏曾在世时,会以这般柔和的口吻称她为‘盈娘’。 盈娘、盈娘…… 薛泫盈眼前一晃,不由思及数载前的光景。 彼时薛赵氏尚未染病,亦有一身酿酒的好功夫,貌美心善,即便一连生了两胎娘子,也未曾薄待过她与胞妹薛玉轻。 薛赵氏曾细细抚过她的每寸青丝乌鬓,柔声教导她:“我的盈娘与轻娘是世上最好的两个小娘子,诚善与人、踏实度日,往后即便娘亲不在了,想来盈娘亦能好好照顾轻娘与自个儿。” 她那时听不得‘不在’云云,闷在薛赵氏的怀中便两眼一红,扯着母亲的袖口低声叫嚷着:“我与轻娘若没了母亲,可如何再好好度日呢?” 薛泫盈未曾料及自己一语成谶,自薛赵氏改嫁予继父顾大郎后,便一病不起,嫁妆被顾大郎挥霍一空。 薛赵氏久卧病榻,自知拖累。因而,于冬夜飘雪之际,于房中自缢而去。 彼时,薛泫盈正在榻上睡熟,待天亮睁眼时,窗外雪色接连,冷风急抨着薄窗,她生母的尸首直挺挺地悬在她眼前,脚上穿着的一双素洁鞋履且是薛泫盈曾亲手为她绣制的春莺图。 大雪纷飞,冬风呼啸。 她却再听不得一分一毫的声响,耳边只剩下无尽的死寂,继而是剧烈的嗡响,她听见心中万物俱碎的裂声,止不住地埋在床褥间无声痛哭,令之崩塌的惊痛蔓延着周身。 薛赵氏曾捧着那双鞋,欣慰地轻声:“我家盈娘绣工真是好,待盈娘与轻娘出嫁,娘便穿这双。” 如今听来,薛赵氏也并非不守诺言,她果真穿着那双鞋,接连送走了膝下两位娘子。 在薛赵氏去后不久,因薛泫盈会酿酒、女红,且好说话,被邻村的李家买去做了新妇。 而薛玉轻身段软,腰腿功夫天成,一行一止皆是颇有几分风情。继父顾大郎为偿还大小借债,便瞒着薛泫盈,将她卖去了镇上的一处勾栏院。 而薛玉轻不比薛泫盈,她自有一番脾气与灵性在,不久后便传出擅自出逃的消息,再无下落。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0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