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脚程中,她身旁经过种种面孔:瞧热闹的、幸灾乐祸的、真切关心的……迎着十余道情绪各异的目光,薛泫盈仍感到犹如迈入无边的独身之境。 望着眼前颇显怔愣的王二,薛泫盈面上勾起一抹淡笑,恬静释然:“王二郎,劳您载我去一趟镇上衙门吧。” 王二早早便听闻了李大郎下月问斩的消息,心想他家的娇媳妇儿必然闷在房中痛哭,兴许还得一病不起呢。 不成想,此时此刻竟笑盈盈地杵在了自个儿面前。
第11章 11·讨要和离 好半晌,王二才缓缓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应声道:“好嘞,李薛娘子且坐稳了。” 一路上,王二都不敢同她搭话。 一来,他摸不准这位李家媳妇儿到底是个什么心绪;二来,李家大郎被定斩之事,此时已在孟西村传了个遍,他可不敢贸然去碰薛泫盈的霉头。 薛泫盈下车时,自荷包中要取银钱,王二忙摆手,“娘子无需客气,往日李大郎也没少乘我的车,这回权当我……照顾娘子了。” 话音落定,几文铜钱登时被搁在了车后横杆上。薛泫盈仍是柔和恬淡地笑着,口吻却是坚定了许多:“李大郎是李大郎,我是我,王二郎的心意,待会我自告予官人的。” 说罢,薛泫盈径直拧过身去,兀自走着,也未曾再回脸瞧王二的神色。 门子知晓她夫婿已被定了大罪,且是应无相的近邻,因而未曾出声阻拦,反倒替她指了路:“应二郎在风雅台后的头一座庭院,李大郎被押在内门最深,娘子直走便是。” 薛泫盈颔首道谢,径往内门深处去,看守死囚的衙役曾在堂上同她见过,在审过那纸函件后,便引她向内牢深处行进着。 牢内四堵灰沉沉的墙体合围着,愈往深走,愈嗅得出那股夹杂着锈气的潮湿味儿,缠绕在心头,无端压下一片阴翳。 概因李昌松是新犯,被安排在了最里间。 纵然薛泫盈对李昌松无情无爱、愤恨有余,可待她隔着一道铁栏觑见他时,仍是心头猛然一跳,恍了心神。 李昌松身上的伤并未见痊愈之势,面颊高高肿起,混着面上油垢,已模糊了原本俊秀的眉眼轮廓;两肩更是沉沉地垮了下去,佝着腰身,倚靠着铁栏而坐。 当他瞥眼瞧见薛泫盈时,不由眼皮一跳。 薛泫盈怔怔地顿在原地,距李昌松不过两步之遥。 衙役退去前,留了一句:“限娘子一炷香,有什么话须得尽快吩咐。” 脚步声散尽后,余留下的便仅剩无边的沉寂。薛泫盈张了张嘴,可在目光触及李昌松那张近乎非人的面孔后,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李昌松死死地盯着她,猛然间站起身来,惊得薛泫盈倏然撤后了一步,心头狂跳。 只见李昌松擒握着铁栏,嘴唇翻着泛白的皮,猩红的血丝密密麻麻铺在眼底:“娘子、娘子,帮帮我、帮帮我……” 李昌松兀自念叨着,声音嘶哑,“你去借些银钱,替我去县令面前递些好酒好礼,说说好话……届时我若被放出来了,定然再也不赌了,我好好的在家守着你,绝不再乱跑贪乐。” 话音甫定,薛泫盈将目光一耷,未曾直看李昌松的双眼,心中愈发沉了下去。 他还在推她出去挡事儿。 嫁予李昌松这些年,他从未替自个儿挡过什么风雨,亦不曾在她淋过风雨后问她痛不痛、累不累?唯有将她视作一件随意挪用的物什,令她各处奔波着,兀自经受种种酸苦。 薛泫盈的嘴角极生硬地一扯,僵声唤道:“大郎。” 听及‘大郎’二字,李昌松的目光陡然一抬,忙不迭地“哎”了一声,两眼充着满而将溢的期冀。 “你我成亲三载,今日我特来讨一纸和离书,容大郎准允。” 说罢,薛泫盈抬起眼来,直直对上面前那道陡然间褪变为震惊、痛恨的目光。 顿时,李昌松的声音极度颤着:“薛泫盈,你说什么?” 他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下一刻,李昌松扬起了脸,遽然干笑了起来。继而他抬起手臂,指着薛泫盈的鼻尖儿,嘶声力竭地痛骂着。 “你敢问我讨和离?你怎么不想想,是谁将你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继父手里买了回来?我娘在你我成亲后,哪日不曾打听你胞妹的下落? 我爹尽管好偷,可曾短过家里的吃喝?我深知你不孕,且还留着你!桩桩件件,李家拖欠你了?” 李昌松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张脸彻底扭曲起来,难以遏制地粗喘着。 牢房内的窄窗高悬,日光几近刺透薛泫盈的瘦躯,她身形顿时一晃,一张小脸煞白起来。 瞧见薛泫盈这副模样,李昌松便自诩自个儿又将她狠狠攥在手心里了。 可下一刻,薛泫盈却开了口: “大郎,你说得桩桩件件并无错处。只是我要说,当年李家是耗了一两白银买回了我,可之后父亲屡屡偷摸拐骗,我赔付旁人的银钱亦不止一两白银; 母亲良善宽厚,知晓我不孕,却仍敬重疼护着我,如今她去了,我心中比谁都痛。可你并非母亲那样的善人,日日打骂,任意泄愤、羞辱,甚至要将我推上旁人的床笫,去替你那日日塞责轻率的父亲求恩典。 大郎,这些我不说,难道你便以为我不清楚吗?这三载,我伺候你与父亲尽心尽力,日日酿酒兜售,闲时甚至去镇上替人洗衣做饭,平白受过多少委屈? 我不说,这些委屈难道在你眼中便不曾有过吗?” 薛泫盈说得身脊直哆嗦,牙关轻颤着,难能自已。 李昌松未曾料到这个平日里受惯欺负、闷声不响的小媳妇儿,此时犹同长出两道尖牙来,硬生生将他的自尊划了个颇大的口子,将他的不堪、鄙陋全摊在了眼前。 她定定地瞧着李昌松,颤声:“此时你已是戴罪之身,你我和离后,我必还念着往日情分,替你立碑辟坟。” 这句话落定。李昌松陡然间逼视着薛泫盈,尖声笑了起来。 薛泫盈怔怔地抬起脸来瞧他,却只见李昌松猛然朝她面上啐了一口,薛泫盈只觉侧颊一湿,心中大震。 “薛泫盈,你这手算盘打得实在是浅薄不堪!你我和离后,你立不立碑、辟不辟坟都在理;可若你我不和离。你便是寡妇,我纵然戴罪,却也是你的亡夫,你也是李薛氏! 届时,你若敢不立碑辟坟,我看十里之地内外,谁敢再娶你为新妇?” 李昌松拧笑着,直直盯住她,一字一顿:“想和离?没门儿。” 高墙外,一团厚云短暂地蔽住了日头,牢内一暗,薛泫盈直觉自个儿眼前亦是一昏。 她愣愣地抬起手来,正要擦拭面上的黏湿。下一刻,一方细软的帕子已然先一步垫上了她的侧颊—— 应无相立在她身后,长身挺立、玉面冷峻,此时神情正显出异常的专注。 他将目光定在她的侧颊,用那只曾握过无数阔刀的右手,替她细细拭去腌臜。 薛泫盈不由一时怔在原处,喉间犹同哽住了万般话,一个字儿也蹦不出口。 “你今日来,怎么不同我说一声?盈娘。”应无相将脖颈微微低下,距她右耳不过三寸之距,瞧来是异常亲密的姿势。 李昌松倏然瞪圆了双目,两肩颤起来,磕磕绊绊地说道:“果真、果真…好啊,薛泫盈,好!好!你同你胞妹一样。真是个万人可夫的……” “娼妓”二字还未脱口,一道冷恻如锋的目光俨然朝李昌松扎去,刺得他喉间一涩,余下两个字唯有被死死地堵了回去。 应无相说了什么,薛泫盈全然没听清。 此时,她耳边久久回荡着李昌松的那句‘我纵然戴罪,却也是你的亡夫,你也是李薛氏’。 尽管李昌松身在内牢,薛泫盈却直觉自个儿才是被枷锁镣铐束缚着的囚徒。她将永生永世摘不净有关李昌松的印迹,抹不去她在李家历经过的种种不堪。 衙役闻声而来,还未摸准情况,便听应无相令声:“将薛娘子带去风雅台后头,好生歇息一番,我同李大郎有些话需交代。” 应无相虽为刽子手,按理说列属贱民,可衙门上上下下,连着孙县令皆是敬着的。 原因诸多:一来,自然是应无相技艺如神,刀快如影,百年罕见,久受屠夫猎户之辈的崇敬;二来,应家一族世代皆事刽子手一职,祖宗甚至亲自监斩过亲王国公,乃是通天的富裕。 此时应无相的话音一落,那衙役便忙不迭地虚搀着薛泫盈朝外走去,一面低下脸来询她:“李薛娘子可有哪儿不适?” 薛泫盈兀自迟钝地朝前走着,接近转角时,方才木然地将脸回了过去,觑向牢房的最深里处。 只见应无相面上仍是不咸不淡地笑着,继而俯下一截身子,在李昌松耳旁说了些什么。 随后,李昌松登时面如死灰地朝后倒了两步,猛烈地摇晃着面前的铁栏。 薛泫盈索性别过了脸,不再去瞧有关李昌松的分毫。 ** 风雅台系当地衙门特设的供奉神佛之处,正对着戏台子,偶逢节庆便请人唱戏,旨寓护佑当地一方平安。 应无相身为刽子手,本无居所、办公地可言,但应孙县令的话,仍是将原刽子手应缙的风雅居留予了应无相。 衙役将她遣送至门前,便作揖礼道:“前头是应二郎的私院,某不便入内前往,且暂将李薛娘子送到此处。” 说罢,那衙役三步两回头地走远了。 薛泫盈怔在远处,手中仍揪着应无相留下的那方软帕,一瞧便知是顶好的用料与绣工,并非是她这等村妇能接触得到的。 可……连衙役一介男子都不便入内,她一个已嫁他人的妇人如何能进得?
第12章 12·腰下小痣 眼前的居厝正处庭院中央,四遭合围着花草魁木,于炎烈的日光下亦辟得一处幽静的荫凉。 薛泫盈紧着手中的帕子,攥得指骨泛白,上齿紧紧地抵住下唇唇肉,愣是不敢上前迈近一步。 此时此刻,她脑中才恍然回想起方才在狱中时,应无相对她的称谓:盈娘。 昨夜一场大梦此刻仿若以原貌浮现在眼前,梦中的那位应二郎亦是身着玄衣,挺立于她身后。 他起袖抬手,落在她眉骨尾梢,轻缓地摩挲着,温声开口:“盈娘。” 两抹绯红登时掠上薛泫盈的双颊。 她仅是凭空回想,便已然感到梦中被应无相抚过的眉尾,附着一层灼人的烫。 “薛娘子。” 一记沉缓的男声自薛泫盈身后陡然传来,她身脊一绷,徐徐将身子回正,目光便与迈着稳阔步子的应无相直直对上。 薛泫盈两耳冒着红,脸愈发低了下去,很是怯声地应道:“应二郎。” 说罢,她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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