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婵见她神情疑惑,反倒高兴起来,“裴阿兄连这都未同你讲?河西军已在前夜出了幽州城门,现已至桑干河附近,只等与主将汇合,整军回兵河西。” 齐韫自是没同她讲,甚而她近来都未见过他几面,她还琢磨着楚念生所说的美人计怕是不顶用,这老狐狸算无遗策,这次恐是要在在齐韫这里碰壁。 “我当裴阿兄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惜数次得罪曹副使,还否认裴世伯与我阿爹替他和阿姊定下的婚事,想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杨云婵含笑咬了口烧梨,慢悠悠道:“我劝你尽早另谋出路,免得到时裴阿兄厌弃了你,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沈怀珠听着她左一言右一语,将话题绕回去:“为何是你来叫我赴宴?杨大娘子的伤情还未痊愈?” “我阿姊她……”杨云婵神情变得古怪,“你既然没瘸,不妨赴完宴过去看看。” 沈怀珠更觉怪异,“杨云婵你不是要谋害我吧?” “沈怀珠你能不能想我点好?”杨云婵翻她一眼,“这是曹副使在府上简设的宴席,只有裴、曹、杨三家,我阿姊不便出门,到时我带你去我们府上,你见一见她。” “也是齐韫意思?” “你话怎么那么多?”杨云婵心烦,看了眼昏沉的天色,催道:“快些吃,吃完便走。” * 到曹宅时天已黑透,还下起了细雪,齐韫与曹辕坐在水榭中正好收了一局棋,齐韫落败,曹辕拍着他的肩,笑叹:“齐小将军棋艺精湛,只是到底年轻了些,心气浮躁,错失了良机!” 齐韫一面往翠青釉的棋罐里分捡棋子,一面笑着应是,两人瞧上去很是和睦的样子,不似因先前的事有龃龉。 曹辕招呼沈怀珠她们二人过来,因他未曾见过沈怀珠,便略略多看了两眼,而后打趣道:“齐小将军先前那股决意,我明白了。” 说得是齐韫因沈怀珠数次出格的事。 沈怀珠感觉到齐韫的目光在她身上停落,轻而凉的一眼,然后他不置可否转了话题。 四人在亭榭中落座,曹辕命仆役端上菜肴,期间杨云婵隔着悬挂的绛纱灯盏,望向榭外放眼的冰洁之色,叹道:“真美。” “我也正是听闻今夜有雪,才将宴席设在此处。”曹辕笑道。 雪落簌簌,不时吹进亭榭中,然并不让人觉得冷,反倒多了几分意趣。待仆役斟好酒,曹辕举杯邀几人共饮。 沈怀珠随着执起酒盅,正要饮时,被齐韫抬手压住腕骨。 曹辕见此哈哈大笑,杨云婵则忿忿瞅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齐韫解释:“她酒量不好。” “只是难得见齐小将军会这样心疼人。”曹辕稀奇。 沈怀珠作势羞怯低头,实则暗暗腹诽,心疼人?他这是怕自己醉了追着他喊爹。 席上气氛活络,酒酣耳热之际,杨云婵已喝得飘飘然了,摆着手离了席,伞也未撑,跑出去看雪了。 沈怀珠坐了一会儿,忽然看不见杨云婵的人,雪天路滑,她担心这酒鬼出什么事,遂和席上人说明状况,持了伞去找她。 她漫无目的在府中转了几遭,杨云婵没找到,却见回廊下的婢女们神色慌张跑来跑去,还有人领着大夫急往内院去,说是小郎君在庭中玩雪,不慎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 这小郎君应是说曹辕年仅六岁的幺子,如今大概已惊动曹辕,宴席怕是要就此散了。 可杨云婵还未找到。 沈怀珠想起曹辕在席上说起府内的雪中红梅时,杨云婵向往的神情,随手拦住一个婢女,问过梅林的方向,撑伞转道,踩着雪寻去了。 梅林偏僻,簇红的花枝挤挤挨挨,在风中招颤,沈怀珠收伞钻入林中,在细雪中沾了满头幽香。 四处寻了好一阵也不见人影,就在沈怀珠打算放弃时,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正要出声喊人,又听见另一道脚步声紧随其后。 两人恰停在离她不远的梅林之外,繁密的花树将人遮掩,只听见说话的声音:“主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回应他的是浑厚的男音:“很好,明日齐韫一走,封城门。” 是曹辕。 沈怀珠心中一跳,不自觉放轻呼吸。 “杨安直至今昏迷不醒,杨云雪重伤翻不起风浪,只剩一个不堪大用的杨云婵,幽州于主子而言,唾手可得。” 这话叫沈怀珠脑中轰隆作响,此前种种事宜从眼前急闪,一切像是散落在地,跳跃难捉的琉璃珠,如今终于被尽数归于掌中,一颗一颗串成长长的、完整的一条珠链。 她不自觉压低肩膀,听着他们低声交谈,不欲惊扰,只想等他们走了,再行离开。 或许她还应该告诉齐韫,他此前反常的举止,应是早对此有所怀疑。 沈怀珠飞快思量着,没有注意到那朵被新雪压得颤颤巍巍,垂下枝头的梅花,上面堆砌的一小撮雪正慢慢滑落。 “哗啦”一声,打在她手边早已合起的油纸伞面上。 这声音不大,却足够突兀,令林外的二人能轻易听到。 “谁?” 曹辕警惕地朝这边看来,他身边的手下与他对视一眼,缓缓抽出腰间的剑,往林中逼近。 铁剑出鞘的泠然鸣声,混着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响,杀气与平地无端卷来的风一道涨起。 沈怀珠心知不走不可了,低头看了眼坏事的油纸伞,朝着逼近的人影猛然扔去,一掉头却撞进一个裹着风雪的清冽怀抱。 背后是铁剑划破伞面的撕裂声,残破的伞被掀去,在风中砰然打开,飘飘荡荡挂到最高的梅树枝头。 剑气刺过一片艳丽的花瓣,吐着与沈怀珠发间同样的梅花幽香,不由分说直直杀来。 两剑相碰,发出激烈的铮鸣。 齐韫出鞘的动作极快,快到剑光只在红梅雪色中划出一道模糊残影,便使来人震倒在地,呕出血来。 纷纷而落的梅花比雪还要盛,青年紧紧护着怀中的少女,迎面接住疾迅而来的第二击。 “齐小将军。”曹辕与他短暂交手后退开,没有半分方才的爽朗,凶相毕露,“我本是想放过你的,可你一再阻挠我成事,如今既然撞破,那便把命留在这里吧!” 说着振剑而来。 飞扬的梅花与雪几乎要将人掩盖,曹辕讨不得好,挥出几剑后,猝然剑锋一转,朝齐韫护在怀中的沈怀珠刺去。 齐韫便知他想拿沈怀珠开锋,是以不曾将她丢下,如今这一剑击不开,只得搂着她急急调转,便听一声血肉的撕裂声,剑尖径直没入他的后肩。 锋刃见了血,顺着滴入脚下的白雪中,与梅花挨在一处,让人一时分不清何是梅,何是血。 “齐韫——”沈怀珠低呼。 曹辕狂笑,“没想到啊齐韫,你竟会为了一个女人伤在我剑下!” 齐韫暗暗揽紧沈怀珠的腰,低声对她道:“抓紧了。” 言罢靴尖一转,跃枝而上。 脚下传来急促的哨令声,阖府内外动静惊人,却依旧被要捉拿之人甩开,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雪夜中。 “废物!”曹辕怒斥。 而后寒笑布下命令:“十座城门今夜俱闭!捉拿齐韫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逃到哪里!”
第14章 患难 天破晓,上空笼罩一层灰白的曙色,千峰万仞之中,雪虐风饕。 苍茫空廖处缓缓行来两道人影,顶着风雪艰难登往山峰深处。 徒走一夜不停歇,他们此刻已然精疲力竭,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二人耳边回响,呵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在刮骨的冷风中转瞬即逝。 沈怀珠感觉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不知第几次这样唤他:“齐韫,别睡。” 他们逃离曹府后,一夜内追来六波死士。 起先齐韫带着她抢了匹马,本该能彻底甩开这些尾巴,谁知马被弩箭射中受惊,将两人重重掀翻在地,齐韫伤上加伤,又与前前后后的追来的死士缠斗,好歹带她逃脱后,不得已上了这险山。 山过半程,齐韫撑着浑身的伤,体力终于耗到极致,坠着沈怀珠一并倒在冷软的厚雪中。 沈怀珠是真的怕他死了,急声唤他,试图让他清醒半分。 风声呼号,沈怀珠看见他因虚弱出声而翕动的唇瓣,为他拭去卷到面上的雪尘,俯身侧耳听他的话。 “我怀中……有解药。” 两人一路仓皇,都未来得及说几句话,沈怀珠这时才知他竟中了毒,当即探过他的衣襟,胡乱朝他怀中摸去。 只稍一探寻,她便触到什么冷硬物甚,霎时僵住。 她看着齐韫紧阖的双目,作祟的心叫她将此物从他怀中试探掏出。 鱼状,金质,密纹繁复。 ——赫然是她要窃的兵符。 耳内灌满了风,几近将周遭的响动隔绝,可她竟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连握着兵符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沈怀珠……?” 几不可闻的声音由风裹挟着钻入耳内,沈怀珠如梦初醒,齐韫尚存留意识,见她久不动作生出犹疑,微睁双眸。 沈怀珠应他一声,匆忙将兵符塞回他怀中,找出药瓶倒出一粒喂给他。 他勉力爬起身,再次被沈怀珠半扛着,两人跌跌撞撞,终在天光大亮时,寻得一处隐秘洞口。 齐韫在踏入洞口的那刻彻底松乏,两眼生黑一头栽倒下去。 沈怀珠将他拖到洞内,脱下斗篷盖在他身上,把他安顿好后,边歇气边将此处循看一番。 这里面似有人停留过,尚留着干柴火折,陶罐、碗等,她物尽其用,堆了团火,支上陶罐温了些雪水,给齐韫喂了些许。 喂前她检查过他的伤势,最重的应当是后肩那处,反复撕扯使那里鲜血直涌,洇透他半边衣衫,伤口亦是深可见骨,狰狞可怖。 沈怀珠实在看不下去,扶着他坐起,半褪开他的衣衫,摸出他腰间薄刃,将连着血肉的布料挑开,而后拖住他肌理紧实的后背,用烫过的雪水为他细细清理。 好在齐韫是个武人,身上常年带着金创药,沈怀珠轻轻抖了药粉在他的伤口,最后撕破裙摆为他简单包扎。 做完这些,她总算能喘口气,将人好生放下,转身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无声烤火。 脚边火堆哔拨作响,陶罐内的水很快煮沸。沈怀珠倒出一碗,两手捧着慢慢啜饮,不时看一眼地上虚弱的连眼都睁不开的人。 此时该是窃符的最好时机,不,方才她轻易握住那鱼符时,大可不管齐韫的死活,撇下他就地走人。 之所以没这样做,除了她不想齐韫就这么死了以外,她还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昨夜临去曹府之前,她问起杨云雪的伤情时,杨云婵言辞闪烁,称她去府上一看便知,也似乎是一早就打定主意,想将她接去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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