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不是为了这提醒来的。”江流水道:“我来只为一问。” 李素节若有所觉:“你问。” “我问这太平律令,”江流水言辞犀利:“可会一朝而废?” 李素节正色,郑重答道:“绝无可能。” 江流水只为此一问,她没有问得透彻,李素节却听得分明,答得亦十足肯定。 然而事实上,她从未与昭昧就此事交流。 那根本不需要交流。她已经决定,倘若昭昧的答案与她不同,那就令它相同。 ——而她以为,她们的答案本不会不同。 当她走入辉光殿,向昭昧复述了江流水的疑问,昭昧初时没有听懂,等反应过来,诧异一笑,道:“这竟然还需要她专门来问吗?” 李素节也笑起来,很快收敛,道:“除此之外呢,你怎样想?” 昭昧沉吟片刻,凝重道:“我不愿意。” 她直视李素节说:“我必须有足够优秀的继承人,但若那要我来承担数次死亡的风险,我不愿意。” “我知道了。”李素节平静点头,说:“或许你愿意听听我的办法。” 昭昧不抱期望地说:“什么办法?” 李素节说:“慈幼堂。” 昭昧顿住,眉头微拧:“你的意思是——” “正是你想的那样。”李素节道:“只要你认定她们的身份,没有人能够质疑一个母亲。” 昭昧吐出一口气,说:“我想一想。” 继承人的事情还需要冷静思量,而后宫的事情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礼部为此忙碌起来,由钟凭栏牵头,按照昭昧的要求,将通知发向了大昭各地的官员府邸。 是的,此次选拔仅在官门进行。 只是,天下官员再多,也架不住昭昧的要求更多。 负责初筛的礼部官员见这条件,当下吸口冷气,叹道:“荒谬啊,荒谬。” 钟凭栏拍了拍他肩膀,笑嘻嘻地说:“但凡有一个漏网的残次品就唯你是问哦。” 官员擦了擦额头的汗,连连称是,哪怕心里骂了祖宗十八辈,表面上还要毕恭毕敬地按要求行事。不清白的不要,年过二十的不要,个子矮不要,太高的不要,长得黑不要,长得壮不要,声音粗不要,皮肤糙不要……林林总总筛选下来,符合要求的就没几个,统统送进上京——还有几个男子本就长在上京,一并来到昭昧面前。 昭昧挑剔了一圈,这个腰粗那个腿粗,这个走路太快那个步子太大的,最后只留下七个,好巧不巧均出身上京,给他们加了一堆贤惠淑容的封号,接着再度召见钟凭栏。 钟凭栏也是这会儿才琢磨出昭昧是怎么个意思的。 昔日的明芳楼派上用场,仿佛一夜之间,天下都流传起她的风流韵事,有人唾弃那七郎以色侍人丢尽男子颜面,更多的人则听着说书里的各式珍宝垂涎欲滴,将尊严都撇在脑后。 那些故事几乎传遍大街小巷,至于真相,就连七郎的家人们也一无所知。 因为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去之后出不来。 有李益的前车之鉴,昭昧做出把宫门关得死紧谁也听不到半点风声的事情,似乎能够理解。 只是理解归理解,他们送孩子入宫可不是想和他们断绝关系啊! 同样,发现进了皇宫再不出去的人也在叫苦连天,便是当中最孤僻的人,也绝对不曾有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经历,无论去哪儿,只要迈出界限一步,便有侍卫拦住他们的去路,恭敬请他们留步。 自然,他们更不知道外界是如何传言某某宠冠后宫、赏赐万千的。 如此谣言,全靠一分真和九分吹——那一分是他们的确、该死的、入宫了。 然后被困在这里。 他们如何在长久的软禁中心情郁郁,昭昧并不在意,她此时的心情颇为舒畅。 经历数年酝酿,冯庐终于交上了来自户部的答卷。 户籍与土地制度。 宋齐梁陈时期,授田均为女男兼授,其中女子授露田为男子半数,均为人死还官,而男子又有另授桑田和不需归还的永业田,同样的,伴随授田而来的是需要对应承担的徭役。至前朝大周时期,朝廷认为对女子授田则服役负担较重,遂免女子徭役同时取消授田。 至冯庐时,支持女性发展取代压榨性剥削,适当的让步便成为可能。户部参考前代经验,在女男分田各半的基础上将女子徭役适当调减,经长久演算而取最合适数值。当女与男分田均等而徭役亦与女性现状相适应,户籍制度也自然要以此为基础重新调整。 冯庐道:“女子与男子均授露田、桑田,于死时归还官府重新分配,此外又一并授永业田,不许归还,女子便可借此田自立门户。”顿了顿,又说:“经考察,为与相当一段时间内女子情况相适应,避免过多土地荒废,方有此过渡版本。日后情况若有变化,便可以此为基础调整。” 昭昧点头,将文件交与李素节,认真向冯庐道:“你做得很好。” 冯庐微赧低头:“谢谢陛下夸奖。” 昭昧调侃道:“若不是你露出这副模样,我都要忘记你当初是什么样子了。” “是啊。”冯庐挺直身体,微微一笑:“我也快忘记从前的样子了。” 那时她以为依凭九数之能,总能安身立命,然而连续不断的碰壁消磨了她的自信,当每个人都说她不行,她便当真以为自己不行。 倘若只是这样,她只怕会如当初自暴自弃时想的那样,一场婚姻将下半生的自主全部交出。 可她遇到了她们。 她遇到了昭昧,对她说:“他们说不行就不行吗?他们算个屁!” 她遇到了李素节,对她说:“公主和我都说你行,你愿意行给我们看吗?” 而她说:“我可以。” 时至今日,她已经忘记总说不行的那段时光了。她不再考虑可不可以、行不行,她只会想,怎样可以、怎样才行。 于是现在,当昭昧和李素节都看过她的方案,她们碰过目光,一同对她说:“没问题。”
第138章 新的制度必然遭到新的阻拦, 但无论男臣如何视作固执己见、刚愎自用,昭昧一意推行,终究将制度全部付诸实施。然而, 朝中遭遇的阻力只是前菜,真正艰难的是落实到各州郡县。 无论某些思想如何根深蒂固,一旦关系到切身利益, 百姓实则最善于适应新的环境,反而是士大夫阶层最为顽固, 昔日口口声声为民着想,此刻却个顶个的要和百姓作对,其理由实则充分,此政策的推行事实上也的确是朝廷在以财力支撑,来交换也许未来几十年内都难见成效的收益。 但是,垦荒、修路, 哪个又不是以短期投资来交换长远利益?独独此项, 将从前未有人关注的事宜亮在所有人面前, 倒好似掀了他们的遮羞布。 昭昧亦未打算短期内强行扭转现状,给予五年过渡时限,随后将由吏部视人口与土地分配制定考课标准。 即使如此,仍引起世家大族强烈不满。与许多士子忧心国情而试图进谏的赤诚不同,比起土地之利,世家更为关切的是构建在土地制度上的女户制度。 前世虽有授女子露田之例, 永业田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这才是直接冲击了世家最引以为傲的宗族统治,直接撼动了他们的传承根基。 为此, 前番联系时并未给予积极回应的许多人,此番都前来赴宴, 武三脸上情不自禁地带上笑容,即便崔廊中几次不至,也未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然而,当所有人坐定,他清点人数,又皱起了眉头,揪住幕僚质问:“怎么有几个之前谈得好好的人今儿个没有来?” 幕僚正为这宾客满堂感到兴奋,逡巡一周才察觉问题,脑子一转,不禁道:“那几人……莫不是家里有人入宫的?” 他这样一说,武三、反应过来,冷笑:“是了!家里有人入宫就能飞黄腾达了,恐怕是想着从陛下肚子里钻出个自家的种吧!” 当初崔廊中是个什么立场,武三已经看得分明,这会儿他逃了也不算意外,可这几个人不出现,他却着实气恼,开宴后不久,先客套寒暄,接着便直白地表达不满,又向座中一人发出质疑:“听闻何太史亦有子入宫,今日为何又前来赴宴?” 何太史道:“我虽有子入宫,却也有子死于乱事。” 此话正戳中武三心坎,他顿时悲从中来:“正是如此。我与兄弟同胞而出,如影随形六十年,如今却因陛下识人不清,为几个贱人,致我兄弟惨死!” 此言一出,武三越发愤愤不平,而在座诸位均与人有怨,要么亲友死于“乱事”,要么长久以来积怨渐深,总之纷纷附和,恨不能同仇敌忾。 但情绪的发泄没有很久,便有人提出了问题的关键——他们再生气又能怎样?陛下能够如此肆无忌惮,便因为兵权握在她的手里,那些皆是与她同经战乱的亲兵,关系非同一般,轻易不能挑拨,而他们,没有兵权,单单在这里哭天抢地,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她也只是个女子。”武三道:“是女子,就有逃不过的弱点。” 若不是武三这样说了,旁人几乎都要忘记她是个女子,或者说,他们已经习惯不把做出这些事的人视作女子。可当他们再问有何弱点,武三却卖起了关子,怎样也不肯明说。 宴会结束,赴宴者三三两两离去,有素来关系亲近的结伴而行,悄悄提起此事,忍不住道:“武三竟是如此意气之人。”很快又说:“不过也是,这些年来,就从来没见他们兄弟二人分开过,武四一死,他只怕要肝肠寸断了。” “哼。”旁边官员乙道:“他要是只想复仇,又与干我们什么事,做什么非要把我们拉进这潭浑水。” 官员甲有所醒悟:“是了,武三怕还是有旁的心思。” “不然呢,他看起来像是只为了给兄弟复仇?他想做的事情可大了!” “原来如此——不对啊,”官员甲忽然道:“你既然当这是浑水,怎么不直接捅到陛下那里去?到时候又是大功一件。” 官员乙哼哼两声,没有明说,心里却想得清楚。陛下登基才十年,已经把大昭搅得乌烟瘴气,他跟着受了不少罪,还有更多人积怨颇深,这不,都能聚在一起吃饭了。迟早有那么一天,不是武三出头,也是别人出头,到那时,陛下若真出了个三长两短,武三是昭昧的舅舅、武缉熙的亲哥哥,是在世人里和陛下关系最近的人,自然成了那个名正言顺的朝廷主事人。这会儿局势还不明朗呢,他做什么出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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