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是什么耐心的人,遑论此次更事关重大,一夜之间就能决定他的未来,若是成功,他将前途光明,堪称万人之上! 好甥女,这也算是你给舅舅的赔礼了。武三默道。 幕僚心里腹诽不止,面上还殷切劝谏,说尽好话,将武三的欲望推到极点,也另武三心头萦绕的那点不祥稍稍退去。 正在此时,一声高呼:“郎君!” 隶臣狂奔而来,呼呼直喘,喊得声大,到近前时,却压得极低,说:“宫里,宫里发动了!” 发动了。这是武三听到的最好听的三个字。 他立刻上马,牵缰道:“我们走!” 一骑飞驰,武三的骑术从未这么好过。风打在脸上,也扑不灭他心头的热情,眼前好像缓缓铺开了未来美景,梦中景象即将展现在面前。 直到宫门出现在视线之中。 沉重的大门紧紧闭着,周围守卫着刀锋营的战士——这样紧要的关头,再森严的防备也理所当然——然而武三早早便算好她们交班的时间,况且,纵然她们不交班,也不影响他在宫里的安排。 心里是这样算计的,可不知怎么,在这样黑暗的夜里见到那冰冷的大门,那股不祥再度浮现,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身后幕僚低声:“怎么了?” “没什么。”武三定了定心神,嘲讽自己疑神疑鬼,提缰正要向前,没几步,又停了下来。 “郎君?”幕僚在后方隐隐催促。 武三突然掉头:“回去。” 幕僚大惊:“郎君!” 武三没有回应,竟沿原路返回。 幕僚云里雾里,只能跟着武三回去,到了府上,再追问发生了什么,武三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不能再走。 “那,您就这么放弃了?”幕僚难以置信道:“您谋算了这么久,只差临门一脚,就这么放弃了?” 这么一说,武三又不是滋味起来,揉着额头说:“再等等。” 幕僚还想再说,武三已经叫起来:“出去!” 幕僚退下了。 夜一分一分地变浓,又一分一分地转淡,眼见天边就要发亮,心如乱麻的武三终于下定决心,将所有顾虑抛在脑后,推门而出,呼唤幕僚。 唤了几声,不见幕僚踪影,他皱起眉头,一边吩咐备马,一边拍隶臣找人,没等多久,幕僚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大叫一声:“郎君!不好了!” 武三已经翻身上马,闻言皱眉:“大惊小怪什么?” 幕僚面如土色:“陛下她,陛下她……” “她生了?”武三拧起眉头。 “不是,不是……”幕僚咽了口唾沫。 武三不耐烦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幕僚好不容易吐出这口气,说:“陛下来抓人了!” 武三惊住,愣愣出口:“抓谁?” 幕僚再难说出完整的话,而武三已经意识到不好,固执地要等他回答,没有等到,却有另一个声音抢先一步。说:“抓你。” 武三豁然回头。 河图的身影踏破一线熹光向他走来,而他身后,是晨雾蒙蒙中仍凛冽的林立刀锋。 刀锋营。 刀锋营七百战士全部出动,堵住上京数道家门。 武三不清楚,他明明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这样被找上了门,而那些曾一同赴宴的人,被刀锋营找上门时,也不相信武三什么也没做。 武三必然是做了什么的,不然刀锋营怎么会找上门来? 他们为争取宽大处理,立刻将武三出卖,而当真还没有出手的武三听着河图口中那些人的供词,由茫然转至醒悟,又勃然大怒:“这是污蔑!污蔑!” 污蔑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席的二十余人共同指认武三谋反,刀锋营在武三家中搜出重要证据,已经铁证如山。 他动不动手,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而策划了这一切的人,却正与身旁人谈笑风生。 钟凭栏道:“恭喜陛下。” 有人谋反,有何可喜? 喜的是昭昧终于将武三及其他潜藏祸害一举拿下,将所有灾患消灭于萌芽。 武三最终经悬崖勒马,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的确令人惊讶,可当她们备下一切圈套请君入瓮,那就由不得武三不走。 处死武四时,昭昧曾与李素节就其利弊进行交流,得出的结论便是,杀武四的后果必然是与武三结怨,倘若后果不能避免,那么,只能将这脓疮揭开。为此,她们将各式资源送到武三手中,为他编织了锁链,又构造了最合适的时机,将他拉入牢笼。 那时机便是今日,传说中的分娩之日。 而那个分娩的孩子,至今仍未出现。 昭昧向在场的另外三人道:“望今日之事,只你我四人得知。” 丹参与钟凭栏道:“是。” “钟姨,”昭昧道:“这几年我会借口体弱将她养在宫中,需要你尽快找到合适人选。” 钟凭栏答:“陛下就放心吧。” 这夜晚她们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后世无人能知,然而,这一夜却注定载入史册。 以武家为代表,牵连朝中二十余官员的谋反大案揭开,昭昧亦再度暴露出常为人诟病的冰冷面目,一声令下,不顾亲缘,将武家满门抄斩,而参与谋反者,亦全员伏诛,其后牵涉的数个世家自此陨灭。 那些因送子入宫而有意避嫌的人都一声侥幸的喟叹,殊不知他们能够避开,全因昭昧为不大量杀官动摇朝堂根基而有意赦免,那些入宫男子亦可视作隐晦提醒,使得这些平素立场含糊的朝臣逃过一劫,而自此之后,他们自然更是万分服帖,最多私下里打听一句究竟谁做了未来太子她爹,很快,连这私下打听也不必要了,送出去的儿子被宫里退回来,他们得以光明正大地问,但不管谁家问自己儿子,都只能发现他根本就一问三不知。 而崔廊中作为真正主动避开这一浩劫的人,不少人预料他将前途光明,但也有人留意,在谋逆者死于闹市的第二天,一乘马车将崔焕之送至崔家府邸,一个时辰后,崔焕之走出。 期间不知发生什么,只有历史记载,数日后的朝堂之上,崔廊中奏请致仕,昭昧奏可。 那历史,来自起居廊崔焕之所载实录。 在崔廊中辞官后不久,崔焕之晋为起居廊,她拈笔作史,既修大周旧史,亦作太平实录,在她的笔下,后世者得以知晓—— 彼时,朝廷终结了一场谋反大案,为十多来君臣的权力拉锯画上第一个句号;而远在北疆,陆凌空与曲芳洲带兵大胜北域,致北域议和,双方约定开放边境榷场互市,奠定了此后二十年的边境安宁。 其内政外交,并君臣励精图治,共启“太平之治”,而太平诸臣便是在此时,伴随着内政外交的大获全胜,在帝王大赦天下的庆贺中,迎来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封官拜爵。 太平十一年十月,中书侍廊李素节拜相,官中书令,爵太平王,史称“太平宰相”。 另有江流水、李流景、钟凭栏、冯庐于同一日晋为各部尚书,爵国母,此四人并之后官拜刑部尚书的沈慧、官拜工部尚书的夏翀,并称“太平六尚书”。 此外,陆凌空加陷阵营大将军,曲芳洲加上武军大将军,河图加刀锋营大将军,各爵国母,分辖北衙三禁军,掌宫禁侍卫、上京巡守乃至诸州军事行营,共筑大昭长城。 她们的姓名载入史书,共历大昭千年国祚,而在崔焕之史笔未及之处,仍有真实发生。 封官拜爵这一日,年刚而立便将开创盛世的昭昧,收到了一份礼物。 宫禁数重,却有人将这份礼物送到她的面前,仍原封未动。 昭昧翻过包装,不见任何署名,不禁诧异:“何人置于宫门,竟也不拆开就送到这里来?” 李素节只明眸浅笑。 昭昧更为狐疑,却又百分百信任,遂低头拆解,当包裹慢慢打开,露出当中一角,她顿住了。 她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退缩,也没有继续。 良久,缓缓抬头,眼睫轻颤。 似自她眼中读出万千,李素节微微颔首。 昭昧像得到鼓励,一把撕开包裹,露出了全部的内里。 这是一份礼物,却分成了两件,她眼中先只见到了一件。 那是一枚簪子,一枚时隔多年仍眼熟得不能忘却的簪子。 她曾竭力寻找,却遍求不见,如今她几乎放弃,这簪子却再现在她眼前。 尘封的记忆裹挟埃土袭来,那些以为忘记的曾经又变得分明,她顷刻间想起钟凭栏的示范,照着记忆中的步骤,烧断了那枚簪子的尾部。 从中抽出了一张细细的纸条。 那是母亲临别时给予女儿的寄语。 这个女儿,她生于宫闱,十余年不见天空,几乎要折断翅膀时,却在出宫后学会了飞翔。 但得到这枚簪子时,她还只是个未来一片迷茫的孩童。 母亲会说些什么呢? 得知簪子机密的昭昧曾无数次想过,母亲是会安慰她、鼓励她,还是对她说声对不起? 可是,这些都没有。 当昭昧打开那张纸条,读完那寥寥数字,她突然笑了。 乐不可支,笑得泪水在眼中打转,本以为该觉得惊讶,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竟是天意。 天意叫她在学会了开簪方法时失去了她,在得到它时又已经拥有了一切。 笑声渐渐止息。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就像她已经历遍的过往。 是的。她已经历遍了过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在开创。 抖落纸条的最后一角,她将目光转向包裹中的最后一件礼物。 那是一本书。 继赠李素节一本书后,武缉熙同样送了女儿一本书。 前者作为士子教材,代替她本人已做了也将继续做万千士子的老师。 而这一本书…… 昭昧轻轻翻开书页,见到了熟悉的署名,亦见到那挥洒自由的五个字。 ——山河社稷图。
第140章 火盆中爆出一声毕剥。 昭昧自梦中惊醒, 才察觉自己睡着了,似乎做了好梦,可又想不起来。 案头的奏折才看了一半, 手里还握着一本。她把奏折扔上桌面,唤道:“钺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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