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说:“我要去方便。” 回来时,昭昧一脸神清气爽。李素节见状,想说的话咽回去,先去摸她的额头,惊诧道:“你退烧了?” “是吗。”昭昧躺下去,深深吐息说:“我也觉得舒服多了。” 因为杀人吗?李素节几乎脱口,幸而及时绷住理智,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该高兴的。她们一路饥一顿饱一顿,本来身体状态就很糟糕,偏生昭昧还吃坏了肚子,这已经够惊险,又不知道勾动了什么心绪,突然做起噩梦,等她发现时,已经发起高烧。 她曾义正词严地拒绝宋大娘的提议,可那一刻,她什么都顾虑不到,只知道如果不能立刻救治,高烧很可能夺走昭昧的性命。 而现在,药材还没有使用,昭昧就已经退烧。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她该高兴的。 可是,如鲠在喉。 半晌,才声音干涩地问:“为什么杀她们?” 周围许多人被惊醒,没人为两个人的死唏嘘,更没人来找昭昧讨个说法。可她却不得不问。 “因为生气。”昭昧说。 李素节的声音更涩了:“还在生我的气?” 昭昧看着她,忽然坐起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做噩梦吗?” 话题拐得奇怪,李素节愣了下:“为什么?” “有个男人来找他,他们一起离开了,你说他们去做工。”昭昧说。 李素节点头。她记得,在那之前,宋大娘刚刚叫走隔壁娘子,同样为了“做工”。 “我方便的时候又见到他们。”昭昧说:“他们在吃一锅肉。” “偷吃吗。这并不算——” “旁边——”昭昧打断她,平铺直叙地说:“堆着他女儿的衣服。” 李素节像被掐住脖子,脸上顷刻间没了血色。 昭昧又躺下去,屈肘枕在脑后,说:“‘民大饥,易子而食。’我在书上见过这句话。” 她在书上见过很多话,在亲眼见到前,那只是冷冰冰的文字,看过、抄过,也就罢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那些文字成了现实,而她竟因这现实做起噩梦、发起高烧。 “……是这样的。”长久无言后,李素节艰难地说:“是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是,”她似乎急切地想找到一丝安慰,说:“娘子呢,为什么杀她?她——总没有那么做。” “可我讨厌她。”昭昧跷着二郎腿,说:“她只知道哭。” “她……”李素节轻声说:“又能做什么呢。” “那就什么也不做?”昭昧皱起眉头,不解道:“孩子被吃掉的时候,她在哭;丈夫吃饱喝足睡着的时候,她还在哭——只有丈夫死掉的时候,她终于不哭了,她也想死,说什么活不下去。” “这也不能全怪她。”李素节说。 昭昧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她知道娘子所谓的做工是做什么,而男人总在睡觉这一家人却能活到今天,靠的是什么。 可昭昧不能理解的事情,她也能理解。她理解为什么娘子养活了一家,却觉得没了丈夫就活不下去。 “不怪她?”昭昧生气道:“因为她什么也没做?可那比做了更可恶!她分明就是什么都做了,还说是因为没了他活不下去?” “是这样的。”李素节低声说:“有很多人是这样的。” “什么样?”昭昧话里带刺:“自欺欺人吗?” “不然呢。”李素节平静地反问:“不这样,她们怎么活下去呢。” 有丈夫时,受的苦怪不得丈夫,只能怪自己。没了丈夫,受的苦便都怪没了丈夫。只有这样,才敢活。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李素节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呢?”昭昧见李素节这副表情,没来由地愤怒,大叫:“所以!女孩死的时候,她只知道哭,还怕哭声太大了吵醒丈夫?所以!问她女孩去了哪里,她解释说是扔掉了,是因为她养不活所以扔掉了?这算什么?明明是丈夫吃掉了不是吗?该抄起刀杀了他不是吗!可她只知道哭!哭哭哭,只知道哭!” 昭昧的声音尖锐地刺进耳膜。李素节的眼前脑中都有片刻空白,像堕入云雾,没有着落,只一味地下降,很久很久,才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从溺水中浮出头来,大口喘息着,痛苦地说:“抄起刀杀了他?但是,阿昭,不是所有人都有刀啊。” 她眼中含着泪水,对昭昧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有个宰相做老师,带着你一页一页地看史书。多少人,连字都不认得,再多的,也只看几本明理的经书。读史以明志——可她们哪里有什么志向?她们只见得到脚下而已,看得太近,连身边的围墙都意识不到,你又怎么能期待她们越出墙去看看外面呢?” “志向?”昭昧难以置信地说:“活下去,为了自己——这难道是要学习才会的东西吗?” “不,不是啊。可是,”李素节哽咽着,不知为了谁,自心底最深处发出呐喊:“她们却在一直学着为了别人啊。” 昭昧看着她落泪,只觉得荒谬,又好像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莫名觉得悲伤。 “所以,”她克制着声线,说:“你觉得她是无辜的。” “……不。”李素节挂着泪水的眼睛看向她,擦掉泪水说:“她并不无辜。” 昭昧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那又怎样。”李素节接着说:“她们生来就不能握刀。还记得吗,就是你,原本也是——没办法握刀的。” “那也该愤怒。不,”昭昧说:“那更应该愤怒。” 李素节吸一口气,抽空了情绪:“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勇气。” “那你呢。”昭昧问。 李素节没有说话。她曾经是有勇气的,现在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气氛陡然安静,满腔愤怒都已烧作余烬,她们也慢慢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素节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难民们对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毫无波澜,可她们杀了人,迟早被发现,不知道又会惹来什么祸事。 李素节默默收拾东西,提起鸟笼。她们吃不饱的这段时间,总是放它自己觅食,它飞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野性难驯,除了她们,再不亲近别人,有难民想要捉来吃,总捉不到,偶尔凑近,它便狠狠啄回去,日子过得滋润,羽毛也丰满起来。 李素节抚摸着小翅膀的羽毛,险些被它啄一下。正这时听到昭昧说:“我们去抢劫吧。” 李素节说:“干粮够吃三天了。” “不够。”昭昧说:“只要混进城去,就能有更多吃的。” 李素节没有反驳。她们实在是饿怕了,尤其在经历了这些事后,她也想知道,是不是像昭昧说的那样,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活下去。 她们堵在了入城的必经之路上。 想要进城,要么有官府公文,要么有城里人来接。前者没戏,后者却有大破绽。只要打劫一个能够进城的人,伪装成同路,自然可以混进去。只是难民们体虚乏力,哪里敌得过吃饱喝足的人。倒是昭昧持刀在手,还有机会。 早先饮食不规律,她有点便秘,这次坏肚子去了几次厕所,身体虽然虚了,但也通畅许多,再把干粮吃个饱,便觉得信心十足。 她窝在草丛里,静静等待。有时候过路人多,有时候过路人壮,这么放过了几趟,终于,不远处过来一辆驴车,目测只有车夫和车里客人。她提了提刀,短暂权衡后,瞅准时机便跳了出去。 驴车走得慢,昭昧蹿得快,眨眼间便把刀架在车夫脖子上,道:“站住!” 车夫麻利地竖起双手:“好汉饶命!” 李素节跟上来,用腰带把他捆起来。昭昧抬脚把他踹开,又把刀指向车厢:“车里的,回城吗?” 车厢里没有动静。 昭昧刀尖抵在帘子上:“出来!” 车厢里仍然没有动静。 昭昧正要一刀挑进去,忽然,一只手探出来,慢慢撩起帘子,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屏住呼吸的惊异,直到视线落在昭昧脸上。顿时,微微睁大。 昭昧板着脸重复:“出来!” 对方似从梦中惊醒,倒抽一口冷气:“公——公主?” 刀停在对方颈项。 昭昧很久没有听到这称呼,简单两个字,竟穿梭记忆而来,带着不真实的朦胧。她攥紧了刀问:“你是谁?” “冯庐?”李素节不确定地唤。 “李司籍!”对方见到李素节,惊疑不定道:“果然是你们!” 昭昧收到李素节的眼色,利落地敲晕车夫,问:“你们认识?” 李素节有些哭笑不得:“她是宫人。” 昭昧打量名为冯庐的女子,仍想不起来。宫人来来去去,她认识的没有几个,也不再为难自己,说:“你家在这里?那正好带我们进去。” 冯庐正是宫乱前出逃的宫人之一,又不似昭昧和李素节那般亡命,一路悠闲许多,现在才走到这里,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李素节和她约略一提,她反应过来,满口答应。 昭昧半信半疑地收起刀。 车夫已经晕倒,所幸离城不远,她们走走也就到了。冯庐家在此处,便和城门小吏交涉,昭昧和李素节在不远处等候。 昭昧盯着她,低声说:“你这么信她?她可知道我们的身份。” “如果不信呢。”李素节说:“杀了吗?” 昭昧不说话,但眼中透出明明白白的意味。 “不能只靠杀人……”李素节忍不住想劝,见到昭昧表情又打住,改口道:“是,我信她,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昭昧问:“你对她有恩?” 李素节无奈一笑:“不是我,是你。” 昭昧拧眉,正要细问,见前方冯庐走来,便没有开口。 冯庐眉眼间带着压不住的激动,说:“很快就会来人接我了。” 来接冯庐的并不是她家大人,而是一名隶臣。冯庐面有失落又很快压下,将行李交给对方带走,自己却留下来。 目送隶臣远去,她收回视线,转回身问:“公……您……你们怎么会这样?”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8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