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宣晟深明她的心事,提出带她来京郊为宁莳选一块风水上佳之地入土,恐怕温憬仪会一直这么和自己耗下去。 温沁与他们一道来了三次郊外,幸而宣晟懂得风水堪舆之术,看了许多地方,总算定下埋葬宁莳遗体之地。 十六日朝廷节后开印,宣晟公务缠身,实在走不开,便吩咐了许汶与许阙好生看护,陪着她二人一道来此处安置宁莳下葬。 温憬仪特意求了宣晟,从与国公府一道被抄检的温泉别庄中为她留下一株白梅,移栽到宁莳墓前,也好让宁莳在自己最心爱的梅树下长眠。 温沁挽着温憬仪的手,轻轻点头:“好主意,有它相伴,宁姐姐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闻言,温憬仪眼中又不禁有热热的泪意灼烧。 孤单了一辈子的人,陪伴她最多的不是家人,而是这一株株梅树。 幸而是冬日,宁莳的遗体腐坏并不严重,但无论温氏姐妹如何不舍,今日也必须要让她入土为安了。 许汶与许阙护着她二人站在一旁,看着宁莳的棺椁被放入墓坑中,略带湿意的泥土一点点将其覆盖,从此后,宁莳便长埋地底,香魂往生。 待坟茔垒好,梅树移栽完毕,温憬仪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放在宁莳碑前,轻声道:“宁姐姐,愿有来生,你只做无牵无挂的世外仙姝,再不受凡世琐事所扰。” 温沁抽泣一声,用帕子拭去泪水,恨恨道:“青青,你一定要让太师大人抓住温勉!宁莳就是被他害死的!” 在少师府这些时日,她早已知晓宁莳忽然吐血病发的缘由,对温勉可谓恨之入骨。 温憬仪忽然道:“他向来桀骜自负,从不肯受他人指摘,逼他伏法也不过是枉然。若他尚存三分良心,便该一命还一命,自己去地府向宁莳赔罪。” 闻言,温沁不满地反驳:“你怎么能这样说,他那种丧心病狂之人还有什么良心?不派人抓他,等他自己认罪,简直是天方夜谭!” 对于温沁的质疑,温憬仪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持香在蒲团上拜了三拜,祭过宁莳后,道:“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温沁随她一起拜别故人,看她眼下隐隐发青,不由心疼:“你这些日子一直没休息好,今日了却一桩心事,快回去好生将养。再过两个月你和太师大人就要完婚了,你总是这般无精打采可不行。” 温憬仪微微颔首,眼神似有若无掠过身后山林又收回,随后与她一道上了马车,向京城方向归去。 宁莳墓旁的白梅正开得炽烈,猛烈的山风吹过,惹得树干微微摇晃,洒下阵阵如雪的花瓣,落在碑前坟头。正此刻,梅树也像是有了精魂,落下花泪来,不舍地挽留着故人的离去。 一只指骨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拂去落于碑上的花瓣,手的主人捻住一片花瓣,怔怔看向碑上漆黑的碑铭。 “已故梅花溪主人宁莳之墓丙辰年正月十六挚友泣立” “好一个,梅花溪主人。”温勉面无表情将指尖花瓣捻碎,口中自言自语道。 他耳边一遍遍回响着方才温憬仪说过的话,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孔骤然绽放出似悲还痛的复杂神情。 “怪不得你会视她为挚友,这世上恐怕只有她懂你不想做什么公府小姐,高门嫡女,就做一普普通通梅花溪主人,足矣。” 温勉从腰间扯下他从不离身的那枚梅花玉佩,握在掌心,抬头看向这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喃喃道:“宁莳,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倘若记错了姓名,黄泉路上,你我相顾无相识,岂非又要一直错过?” 说着,他面上痛楚尽消,倏尔一笑,神情略显癫狂,面色有些许异常的潮红,双目中瞳孔扩张,嘶哑道:“没关系,你记不住,我陪着你。这次,我不走了。” 说罢,温勉从怀中取出了犹带体温余热的匕首,取下刀鞘,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擦了擦刀刃,而后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只听“哧”的一声,匕首已干脆利落插入了他的心脏。 修长高大的躯体无力地倒落在新立的碑石旁,温勉倚靠着冰凉的石头,神情和缓满足,似乎从中汲取到了一丝不可多得的温暖。 胸口剧烈的疼痛、难以接续的呼吸都在预兆着生命走到尽头,他握着那枚玉佩,声音微弱如耳语般:“一命还一命,现在……我不欠你了。” 话音方落,温勉便面含微笑闭上了双目。 一阵风吹过,又摇落花瓣无数,回旋着飒飒飘舞,偶有几片干净的花瓣落在停止了涌动的血水上,染就一片鲜红。 *** 自立太子诏书一下,温选便依制搬离甘泉宫,入主东宫。 宣晟身负太师之职,又受平乾帝再三重托,每日下朝后便要往东宫来教授、检阅温选的课业。 所有人都渐渐适应了这位新储君,唯独温选自己还不太适应。 好不容易捱到复朝,他一见到宣晟,便眼含期盼,恳求道:“太师,我想见我母妃。父皇正生病,我不敢求他,可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母妃了。” 经历了众多变故,温选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子,颇有脱胎换骨的气象,不仅言行愈发稳重,就连功课都不需要宣晟过多安排,自己就十分自觉地每日苦读。 只有在涉及母亲这一件事上,他才会流露几分孩子气。 宣晟耐心解释道:“殿下,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她每日在御前照顾,这才脱不开身来见你。不过你无需担心,待陛下情形好转后,自会让你们母子相见。” 丁昭仪母凭子贵,已然晋封贵妃。从前她一心求低调,此时贵为太子生母,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再也过不回从前的清闲日子了。 温选怏怏道:“我知道,我不能淘气,不能提无理的要求,但我真的很想她。” 到底还是个孩子,宣晟思索片刻,道:“殿下若是将《贞观政要》卷七读通透,通过了测试,臣便答应让公主来探望你。” 温憬仪若是入宫,自然会去见丁贵妃,届时便可名正言顺带着她来探视温选。 温选很有些聪明劲,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顿时眼前一亮,开心欢呼道:“好!我今天挑灯夜读也要把它读通!” 说罢,他还兴高采烈地反问宣晟:“太师,你要同我姐姐成婚了,我以后可以叫你姐夫了吧?” 提及温憬仪,宣晟神色有如煦阳温和:“殿下贵为太子,唤臣‘姐夫’并不合适,不过若是殿下愿意,私下里可以偶尔如此称呼,只是明面上切记不能乱了规矩,毕竟尊卑有别。” 温选一扫这些时日闷闷不乐的情绪,笑眯眯道:“我知道,太师,我今早听朝时,听鸿胪寺冯大人说起已经在筹备你和我姐姐的婚事,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去观礼了。” 宣晟失笑:“若殿下能亲临,臣自然是无尽欢迎。” “我一定去!”温选捧着书,身着金黄色蟒纹常服的小小少年已有了些许温润沉稳模样,他虽尽力克制,表现出矜持一面,但神情中的激动怎么都掩饰不住:“太师,你一定会对我姐姐好的吧?我母妃常说,姐姐生来就该是受尽万千宠爱的明珠,不想她受一点苦。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姐姐。” 宣晟并未因他是个孩子而随意敷衍,而是郑重地回应:“殿下,臣一定会善待公主,不让她受分毫委屈。” 知道自己的师傅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得到了他的保证,温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 虽然他很尊敬宣晟,但是他始终更偏向温憬仪。 温选曾见过姐姐扑在母妃怀中失声痛哭的模样,母妃满脸都是疼惜。 他讨厌一切让自己最爱的姐姐生气、难过的人,从那时起,他就暗暗决定,今后谁敢欺负姐姐,他必不会宽恕。 宣晟离宫时分,已近午后,才出宫门便接到了温勉离世的消息。 “你是说,是公主命你守候在宁莳墓地附近,亲眼看着温勉殉葬的?” 他于车中饮了一口茶水,听罢许汶的汇报后,如此问道。 许汶点头:“正是,不知公主为何会知晓温勉的动向,我们的人这些日子一直在明察暗访,却查不到任何他的行踪,公主倒仿佛有手眼通天之能。” “听说了温勉的死讯后,公主命我等在宁姑娘的墓旁挖一个坑将温勉埋了,说是就让他替宁姑娘做守墓人。” 宣晟沉吟片刻,断然道:“此事就按照公主的吩咐去做。” 许汶不禁道:“可是温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将他随意埋了,大人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宣晟淡淡看他一眼,许汶即刻噤声。
第104章 恩泽 孙谦风尘仆仆归来, 向坐在榻上喝着燕窝粥的温憬仪复命:“禀公主,奴才已将温勉的遗体安置妥当,那地方一向罕有人迹, 不会有任何人发觉。” 温憬仪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下去休息吧。” “是。” 待孙谦告退后,许阙乍着胆子问她:“公主,你是怎么知道温勉一定在那周围的?” 自从宫变之后, 温憬仪越来越有宣晟身上那股杀伐决断的气质,有时看着温柔娇弱的一个人, 面上清浅的笑意之下竟让人看不透心思。 好在温憬仪并没有将她当外人, 揉着额角道:“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温勉一辈子对谁都不肯稍加施以颜色,唯独对宁莳不同。若说这天底下有什么让他放不下的,一是皇位,二就该是宁莳。宁姐姐身死,他必会来送最后一程。” 许阙熟练地将她一头秀发铺陈开, 用犀牛角梳子一点点刮过她紧绷的头皮,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口中呢喃道:“这是他欠宁莳的。宁莳救他一命, 又因他而死, 一命还一命,便宜他了。” “倘若他不肯死呢?皇位他还没得到, 公主就笃定他会舍得?”许阙不禁反问。 温憬仪淡淡道:“若是从前, 我也不敢肯定。可是宫变那夜, 他眼见宁姐姐吐血后, 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或许就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这个人于他而言, 已经是这世间最重要的存在了。” 许阙叹道:“虽然他死了,但也算如愿以偿了。只是,公主,你有没有想过庄主那边该如何向陛下交代?陛下可是严令庄主必须查到温勉的踪迹,这不明不白的……” 后头的话,她不便再说。再说下去,倒像是在指责温憬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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