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甚至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只能独自压抑心中。唯一可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却永远也不能接近。 能抱着她,一点一点唤起残忍的回忆,令宣晟无法自抑心中喷薄的情绪。 “我醒来之后,所有官兵都离开了山庄。师父师娘的遗体,也如废弃之物一般被随意丢弃在山野。” 温憬仪心如针刺,不知他当时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师兄……”她想让他不要再说了,这段回忆,远比她想象的更残忍。听者只能想象,而说者,却又要再度被拉回那个无间地狱。 宣晟却自顾自继续道:“那人想向我告明他的身份,但我并未给他机会,而是以同归于尽的决心,提剑欲杀他。” “他几次开口都被我的杀招打断,任他是谁,都与我无关。师父师娘既然已死,我唯有杀了他,再回到京城,杀了显圣帝,才能告慰师父师娘在天之灵。还好此人就在我眼前,他既然带来了灾祸,便该去死。至于显圣帝,我头一次感激他点了我做头名,让我能有见到他的机会。” 听说他要杀了皇祖父,温憬仪的呼吸还是无法自控地急促一瞬。 宣晟自醒来,便发疯般寻找师父师娘的尸体,浑浑噩噩间,心中已经拟定如此疯狂而不顾死活的计划。 但他连续多日赶路,饭都没吃过几顿,加之情绪激动扰乱神智,自然不能与那人正常对打,数招之后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那人皱眉看他,道:“你是不是疯了?杀了你师父师娘的人又不是我,你杀我是何意?” 顿了顿,他又冷笑道:“莫非你觉得我不来云浦山庄,黄挚他们就不会死了?宣茂卿,亏你还是堂堂金科状元,我看也不过是空有才名在外,怎么连这点脑子都没有?以狗皇帝的德行,怎么可能留下他二人的性命?即便今日没有找到我,他也不会给我以后在此处容身的机会,定然要先将我的一切后路断绝。其实你心里头很清楚,黄挚和谷青玉必死、云浦山庄必灭!” 宣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双眸猩红,一语不发,如同发疯一般再度提剑杀向那人,势头猛烈凶狠。 谁知那男子忽然弃了手中长剑,站定在原地,束手而立,似乎毫无自保的打算。 眼看长剑已经要触及他的咽喉,他才道:“你要杀便杀吧。我家人都已死绝,只我孤身一人逃出,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语气中满是心灰意冷和自暴自弃。 剑尖悬于他的喉结前,只需再往前一点点,便能刺穿他的咽喉要道,即刻送他归西,为师父师娘报仇。 可是他的那句“家人都已死绝,只我孤身一人逃出”,却唤醒了宣晟。 他双眸冰凉,终于恢复了一丝冷静。 听到此处,温憬仪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宣晟:“他到底是何人?为什么……我皇祖父要杀他全家?” 后头几个字,问得尤为艰难。 夜色愈发浓重了,二人一盏灯都没有带,无边无际的黑夜包裹住他们,能听见这个秘密的,除了天地、山月、云雾、林树,再无其他。 宣晟缓缓道:“他姓温,名勉,字长策。” 温憬仪愕然,控制不住地失声惊叫。 “温勉?!勉堂兄?临清郡王的独生子?可是临清王叔一家,不是因为染了时疫才……”说着说着做,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时候,我父王去世还没有多久,临清郡王府就忽然传来急报,说是王府上下都染了时疫。我记得皇祖父还很关切此事,特意派了御医去问诊。”她颤着声音,心中如剥丝抽茧般,一点一点地剥出真相。 温勉既然活着,还逃了出来,就证明时疫之说定然是假的。 皇祖父,真的派人对临清郡王一家痛下杀手了。 她带着最后一丝倔强和希望,反问宣晟:“可是为什么?皇祖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临清王叔性子淡泊,与世无争,至于温勉,我与他虽没打过什么交道,但也听说他聪慧过人,是难得一见的奇才。这样的一家人,皇祖父即便不重用,也不至于杀了他们呀!” 温憬仪的语气又急又紧,像是在说服宣晟,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为什么。 “郡主,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宣晟抬起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额发,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若是从远处看来,他们便如一对月下相依偎,在互诉衷肠的恋人,亲昵亲密。 “温勉此人,聪慧太过又心高气傲,这便是他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温憬仪静静地听着他诉说。 “我曾派人去查过,临清郡王的独子自幼便悟性极高,在临清一地是家喻户晓的神童。当地人至今都知道他有过目成诵之能,三岁之时便初通棋艺,五岁稚龄便能出口成章,八岁起始跟随其父学习钻研河图,到后来连他父亲都不能与他匹敌,此人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 听到此处,温憬仪不由对温勉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在她心中,宣晟已经是世上一等一的聪明人物,而能得到他一句“天才”评价的,不知该是何等风采绝伦人物。 “但,正因他早慧,能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于是自小便格外眼高于顶、锋芒毕露。他十岁时,和一位侧支郡王的儿子在宫宴上斗文斗诗,那孩子年龄大了他四岁,却落败于他,他便当场出言讥讽,用词极其狠辣。都是少年血热时,那孩子也算骄傲,当众丢了脸,又被他如此嘲讽奚落,回去一时想不开,竟然悬梁自杀了。” 温憬仪对此事有些印象:“这件事应该是发生在我还在云浦的时候,后来我回宫,听母妃提起过。那次宫宴正好是父王的生辰宴,本来是众人同乐的局面,没料到后续事态的走向彻底失控。好好的斗诗会,平白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那孩子的父母跪哭于中极殿外,请求皇祖父做主,父王因此很是生气,还下了懿旨斥责临清郡王府教子不善,斥责勉堂兄为弟而不悌兄长,妄自尊大,毫无谦逊之心。” 宣晟颔首:“诸如此类的事情,无论大小,其实还有很多。连临清郡的老百姓至今都记得这么一位神童的存在,你可想而知,温勉当年的风头有多鼎盛。我猜测,先帝从很早便开始留意这个早慧的孩子了,也对他的狂妄自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47章 遗书 虽然涉及她最尊敬之人, 温憬仪也没有全凭情感偏袒,而是极为理智地分析道:“纵使勉堂兄锋芒毕露,可皇祖父的度量我是了解的, 他绝不至于对一个孩子这般忌惮。那时我父王仍然健在, 且深受朝野推崇,英王叔又也都颇具才干,临清王叔一家, 实在不能构成什么威胁呀!” 风渐渐大了起来,在空旷的山谷中呼啸激荡, 穿梭过层层林木, 于茂密的树梢间击打出猛烈声响。 宣晟握了握温憬仪开始冰凉的指尖, 道:“先回去,此处夜间霜露太重,你受不住寒气。” 说罢,便伸出手拥着她,欲扶着她往石径走去。 谁知温憬仪一僵, 低着声音婉拒道:“师兄,我自己可以走。” 闻言,宣晟淡淡回她:“此处倒是月色尚佳, 尚能视物, 等到了石径上你还能看得清路吗?” 二人登上山崖前天色尚早,何曾带过灯笼。宣晟夜视能力极佳, 奈何温憬仪却没有这番本事。 她咬咬唇瓣, 懊恼低头不语。 有些事, 情人之间可以做, 师兄师妹却不可以。 她和师兄之所以如此僵持,全因她不想再接受师兄的付出。 如果是来自陌生人的关怀或善意, 温憬仪反倒可以大大方方地享受或是拒绝。可对于宣晟,她却总是没有那颗平常心。 见宣晟一动不动,温憬仪挫败认输,声音中带着不情不愿:“有劳师兄了。” 宣晟一语不发,可握住她瘦削肩头的手指却格外用力,令温憬仪察觉到了他的几分怒意。 于是她更加不敢发一言,默默地像只鹌鹑般,被他半拥半拽,带回了山水清音堂。 于幽暗摇曳的烛光下,二人对坐的身影被拉得斜长,分明是相伴,却又有些许孤寂意。 温憬仪进了屋子才察觉自己的手冰凉彻骨,正默默揉搓着取暖时,宣晟已经倒了一杯温热清水放于她手边。 “夜间不要饮茶了,喝点清水即可。”他说着,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若论细心,无人可与师兄比。 她端起透着热意的瓷杯,源源不断的温暖便透过手心传遍全身,温憬仪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先帝顾忌的确实不是临清郡王,也不是温勉。”宣晟默默看她一眼,才继续二人方才在山崖上的话题:“若是你父王不曾去世,临清郡王父子即便再如何天资出众,也不能与昔年的盛德太子相提并论。毕竟,先王学识渊博,德行出众,早已令朝野众人心悦诚服。有你父王在,临清郡王父子便譬如萤火与日月争辉,无人在意。但谁也没有料到,盛德太子会英年早逝,且并未留下一子。” 听他提及父王,温憬仪抱握着杯盏的手指不禁默默收紧。 不是的,父王有一个儿子。 可这句话,是她心头最大的隐秘,此生都不能对任何人宣之于口。 宣晟不知为何,默然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凝重,仍继续道:“先帝最担心的,便是他自己身上的悲剧重演。而这次,英王和平王,根本不可能是临清郡王的对手。” “皇祖父身上的悲剧?”温憬仪不免一怔。 她即刻出言维护显圣帝:“我皇祖父一生文治武功,可算得上是晏国的中兴明君,在史书稗记里都有抹不掉的功绩,他身上怎么会有悲剧?” 见宣晟不说话,而是无奈看她,温憬仪默默地眨巴着眼睛,不再争辩。 今夜的对话,已经将皇祖父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造成了极重的毁灭,她只是想再为他老人家挽留最后一点尊严。 毕竟,显圣帝昔年对她的宠爱,已是她不可再得的温暖,她实在无法完全否定这份温暖的来源。 宣晟摇摇头,道:“我并非要否认先帝的功绩,他确实算得上明君,也极具帝王之术,若论对权力的掌控,当今远远不如先帝。可正因如此,也难以避免会伤害一些无辜的人。” 温憬仪知道他说得有理,无可否认。 “身在皇家,最该学的就是心狠。”这是皇祖父常说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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