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方才一直萦绕不绝的筝音便停了下来。包厢深处一座大屏风背后,绕出一位身着湖蓝色衣裙的女子。 温憬仪凝神打量她,见她年约四旬,衣着虽是淡色却风韵卓然,仅从容貌也看得出年轻时的容光绝艳,举手投足间矜持端庄,怎么看都像是曾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却不知为何会流落销金窟,为人奏乐。 月娘却不曾打量温憬仪,她看着温憬仪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熟人。 “郡主,你已许久不曾来我这明月楼游玩了,可是下人招待不周,惹得郡主失了兴致?” 温憬仪听她开口就点破自己的身份,甚至不待褚玄沣说话就已打起了招呼,深感惊讶。 最吃惊的还是…… “你这明月楼?原来明月楼传闻中的那个惊才绝艳的女老板,竟是阁下?” 月娘与褚玄沣对视而笑,自顾自坐在温憬仪面前,道:“郡主谬赞,在郡主面前,月娘当不起‘惊才绝艳’四字。满晏京城谁不知永嘉郡主知书达礼,才华横溢,容貌倾城。从前郡主来时,我就暗中观察过几次,真是名不虚传。” 想到自己在此玩乐,却被人暗中窥视,温憬仪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月娘看出她的不愉,浅笑解释道:“郡主莫怪,我这明月楼招揽八方来客,无论什么样的客人来我都会命下人多加留意。尤其看起来身份贵重的客人,更需小心伺候。我一女子自力更生,生存不易,实在是要小心为上。” 温憬仪对此不予置评,只是看向褚玄沣,挑了挑眉,像是在说,我等你的解释。 褚玄沣意会,为月娘倒了一杯酒,月娘也坦然自若接过去一饮而尽,十足豪爽模样。 他这才道:“郡主不是很好奇,褚某何时对郡主一见钟情的么?去年八月,褚某私下回京,不能光明正大露面,在此处藏身期间,才第一次见到郡主。那时郡主在灯下独酌,令褚某于万千人中一眼便瞧中了你,从此想忘都忘不掉。” “私下回京?”温憬仪被他吓了一跳,迟疑道:“各路军营指挥使无召不得回京,你这是……” 这是在自寻死路。 紧接着她又捕捉到第二条关键信息:“等等,去年八月?那不就是那些北戎商人进京后不久,你回京做什么?” 温憬仪一时间呼吸急促起来。 褚玄沣回京后不久,那些北戎商人就惨死客栈。而后北戎因此事怒而起兵进攻晏国,却被苍南军打得落花流水。 平乾帝本因黑神驹落入北戎人手中对苍南侯府暗藏不满,此事之后,反倒重新褒奖了苍南侯府。 温憬仪蓦地看向褚玄沣,后者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眼神却没有丝毫放松,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 二人目光交汇时,褚玄沣桀骜一笑,道:“郡主冰雪聪明,看来已经想通了关窍。不错,那些北戎鞑子,都是我杀的。” 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几个字,语气轻松得就好像在诉说今日吃了些什么东西一样。 “你、你怎么敢……”温憬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磕磕巴巴,语不成篇。 若被平乾帝知道手握重兵的苍南侯世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潜藏,还杀了那么多人,褚玄沣必死无疑。 月娘恨铁不成钢一般摇摇头,用教导的语气对褚玄沣道:“世子,哪有你这般对心悦的女子说话的,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就不该提。” 褚玄沣抬手阻止她继续说:“月娘,你小看郡主了。她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她从小长在显圣帝身边,见惯了生杀予夺,胸中自有大谋略。你瞧,这些事于她,也不过是片刻震惊。” 温憬仪深吸一口气,缓缓质问道:“褚玄沣,你是疯子吗?” 话虽如此说,可是她心中知道,这一定就是事实。 “褚某答应郡主的事,又做到了一件。郡主,这条证据一出,是不是感觉对案件大有裨益?要知道,北戎人骑的黑神驹,正是出自惠北军马场!”褚玄沣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朝着她邀功:“郡主下次见褚某,又可多放下一分心了吧。” 温憬仪不给他玩弄口舌的机会,直言:“你为何要杀了他们?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一举动触怒了北戎,他们去年攻下的北地城池有两座被尽数屠空,山河动荡、生灵涂炭,多少无辜百姓因你而死!褚玄沣,你真可恨!!” 话至激动处,呼吸愈发急促,温憬仪甚至无法自控地咳嗽起来,她怒视褚玄沣,真想此时此刻狠狠甩他两个耳光。 闻言,褚玄沣沉默不语。 月娘见状,拉住温憬仪的手,劝她:“郡主,请听奴家一言。世子身在其位,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个中滋味,没有人会比奴家更懂了。” 温憬仪一把将她的手甩开,痛斥道:“身不由己?!杀人是他身不由己,军马走私大发国难财也是身不由己,惹得北戎发兵攻打更是身不由己?!那被屠戮的百姓、支离破碎的家庭、被奸.淫掳掠的妇孺,他们就不是身不由己吗?!” 这番话语,惹得月娘连连苦笑,良久,她才如叹息般说道:“郡主能有这番菩萨心肠,足见当年盛德太子将您教养得有多好。不过,说起被鞑子欺凌的往事,奴家曾真正身处人间地狱中,若论对鞑子的痛恨,又有谁能比得过奴家呢。”
第66章 复仇 她对上温憬仪愕然的眼神, 嫣然一笑,道:“奴家亦曾是北地关外的一牧羊农家出身,幼时就跟随在祖父爹娘身后, 跌跌撞撞学着割羊草、放羊。奴家十岁时, 北戎兵强马壮,晏朝不能敌,奴家所在的边陲小镇三天两头就要被鞑子欺凌。” “一开始, 他们只是抢几头羊,宰几只鸡。后来见没人制止, 愈发猖狂起来, 杀人放火都是常见, 更恶毒的,是逼着那些无辜的良家妇女去给他们寻欢作乐。若女子不去,要么就杀了她的丈夫,要么就把她的孩子开膛破肚。” “我娘生得貌美,若非如此也嫁不进我爹家里。可是, 自从鞑子来犯,我家的羊一日比一日少,一大家子人活命的本钱都快没了, 连我娘, 也被他们逼着去伺候。这对于女子来说,是生不如死的折磨。那些被逼着去的女子被放回来后, 几乎都自尽身亡。偶尔有苟活的, 也都被夫家嫌弃, 再无立足之地。” “我娘不愿去, 可我爹为了活命,逼着我娘委身于人。就连我……也被他一道送去给鞑子。” 字字泣血, 声声含泪,温憬仪从她说第一句话开始,就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鞑子营帐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可是死了的更多。我娘每日都要被鞑子欺侮,她为了保护我,只能忍辱负重去讨好那些鞑子。鞑子见我年纪小,也不屑一顾,我才能勉强苟且偷生,即便如此,我每日里也要伺候他们吃酒、洗澡。他们若有个不顺心的,上来就先打一顿鞭子,我浑身是伤,好几次发烧,人都烧得迷糊。就这么熬啊,熬啊,在鞑子营帐里,活生生熬了三年。” 即便冷静如月娘,说起往事,也不禁哽咽数次。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泪,才继续道:“我那时都十三岁了,鞑子见我生得貌美,好几次就要欺负我,是我娘拼了命护着我,还因此被他们踢得断了肋骨。就在我以为我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苍南军打了过来,鞑子打不过落荒而逃,把我们这些被掳去的人都扔在半道。幸而苍南军及时赶来,我们才没被冻死在草原上。” “我本想着我和我娘有了活命的希望,谁知我娘跪在苍南侯面前,求他收我做个小丫头,给我一条活路,而后,她就趁夜里,偷偷用麻绳上吊了。我从此没了娘,也就等于没了亲人。我那禽兽不如的亲爹,听说在我们走后不久家里就被烧了,他也不知道落魄去何处,总之与我无关。后来,我就进了苍南侯府,为奴为婢伺候世子爷。” 她看向温憬仪,笑得恬淡:“那时候,褚冕还在做世子。” 月娘说起话来,声音如泠泉清脆,娓娓道来。 “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褚冕就喜欢我。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想到能被侯府世子爷瞧中,满心都是欣喜。他想收我做侍妾,这对于我而言,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大好事。” “可是世子妃不答应,连侯爷也说我被鞑子掳走过,不是什么来路干净的女子,只会让侯府蒙羞,不准褚冕收了我。他畏惧父亲,也只能作罢。” 她笑着看了看褚玄沣,眼神中有些歉意:“那时我憎恨世子妃,觉得是她刻意为难我,还为此在世子爷面前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如今想来,真是傻得可怜可笑。” 听月娘提及母亲,褚玄沣眼神冰冷。 “褚冕那等虚情假意的小人,要名要利,却什么都舍不下!我十五岁时,他强占了我,却畏于人言不肯给我一个名分,害得我大了肚子又逼我落胎,成为侯府笑柄。那时候我才恍然醒悟,原来我有多傻。我娘拼了性命保护我,我却这般任由褚冕糟践自己,怎么对得起我娘!” “后来世子妃生育时难产去世,褚冕也未曾续弦。他兴许是对我还有一点喜欢,便教我琴棋书画,读书认字,让我侍奉他、照顾小世子。我在他身边渐渐成了他信任之人,又因我嘴巴严实、为人还算机灵,他就起了将我送入晏京城做暗桩的念头。” 月娘站起身来,推开了紧闭的窗格,一片灯火通明的富丽繁荣景象赫然呈现在三人眼前。 此处居高临下,可纵观明月楼全局。放眼望去,大堂中有身姿曼妙的舞女起舞,酒客推杯换盏一脸兴味盎然,连那些开了窗的包厢里头的情形都能一览无遗,怪不得褚玄沣说他会在此见过温憬仪。 见此景,温憬仪倒吸一口凉气。 她神思聪慧,心念电转之间就能想象出这座豪客如云、往来皆是达官显贵的高楼中,每日人们议论着的、无心泄漏出的信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有心人收集了多少。 月娘倚在窗边,望着这辉煌的一切,幽幽说道:“明月楼,是苍南侯在晏京城最大的暗桩。褚冕说,因我名叫月娘,便以此赋名,算是他送我的礼物。可笑的是,先时他也并不信任我,明月楼虽说在我名下,但总有侯府人监控操纵。后来我靠自己的本事,创造出花灯节这么个新鲜玩意,吸引了无数人接踵而至,褚冕才愈发信赖我,将明月楼交予我掌管。” 温憬仪不由道:“可是传言都说明月楼的老板娘会制灯,还是祖传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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