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晟低叹一声,转过身来,直至此时,温憬仪才注意到他的憔悴。 不知是否是方才策马狂奔的缘故,他向来整齐的发髻些许散乱,以往明若寒星的眼眸里有红红的血丝,脸颊也凹陷了不少,更显他鬓若刀裁,骨相挺俊,带着一种触手可及的凡尘之感,不再如从前那般清冷仙人似的遥不可及。 温憬仪不禁伸手抚上他的面庞,喃喃自语:“你瘦了好多,宫里究竟出什么事了?” 宣晟双目直视着她,一瞬不瞬,道:“陛下那日与太后大吵了一架,回中极殿后突发卒中。事出突然,他身边的内侍官于傍晚时分去我府上将我宣入宫,而后待陛下醒来,便命我守在中极殿,不得让任何风声流出。这几日陛下情形渐渐好转,直至今晨他才放我出宫。” “陛下卒中了?!”温憬仪惊呼出声,不禁追问:“太子和庆王呢?陛下难道连他们都信不过吗?” 这是明摆着的答案,若信得过,又岂会命一个外臣为他守宫。 宣晟并未回答,而是依旧凝视着她,不发一语。 尽管疲惫,可他的视线依旧锋利得直入人心底,温憬仪受不住,收回手低下头,气弱道:“师兄,我不是有意瞒你的。这几日你都在宫里,褚玄沣又步步紧逼,我实在没办法了,想着索性豁出去试一试。你知道吗,他带我去见了一个人,正是明月楼的……” “温憬仪。” 宣晟蓦地连名带姓唤她,打断了她的陈述,令她心中一跳一跳地发慌。 他生起气来,无悲无喜的面容竟是这般吓人。 不知怎的,她眼眶中的热意止不住地往外冒,泪眼盈盈地看着宣晟,模样可怜。 本以为宣晟开口安抚她,是已经消了气。可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唤出来的那一刻,温憬仪就知道自己这次恐怕没有那么侥幸了。 宣晟抬手用指尖触了触她的眼角,从她纤长的睫毛上沾下晶莹泪珠,他看着她哀哀求饶的眼神,叹息着、迟疑着说道:“我该怎么办?” 温憬仪茫然看他,不解何意。 “青青,钝刀割心的痛楚我已经受了十多年。你好不容易予我一点点欢愉,又残忍地将它收回,与其如此,你倒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温憬仪耳内,譬如惊雷。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惊得往后倒退一步,磕磕绊绊道:“你、你说什么?” 宣晟收回了手,静静看她,道:“我宁愿有万道酷刑加身,也绝不愿重回过往的那种日子了。这十多年,我没有片刻不痛苦,却求不得半点解脱。” 他那波澜不惊、冰若泠泉的声音下,满是隐忍克制:“我不想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情状的宣晟,形容憔悴,双眼中都是对红尘的厌倦和困顿。 温憬仪连连摇头潸然泪下,崩溃嚎啕大哭道:“师兄!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她像是被人抛弃的孩子一般,试图伸手去抱宣晟,却被他抬手制止:“不要过来,也不要同情我,宣晟绝不要这般施舍。” “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温憬仪哭得抽噎,连喘气都有些困难,她哀哀哭诉着,被宣晟抗拒,令她痛心已极。 宣晟摇摇头:“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不愿之事。你第一次离我而去,与赵明甫定下婚约时,我尚且能抱有希望挣扎求存。你瞒着我离开晏京时,我就做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事,逼迫你、欺负你,桩桩件件都只为了一偿多年心魔执念。这是第三次,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强行从褚玄沣身边带走,我自诩以正道约束己身,却每每违背信念,已是不堪至极。” “青青,我不再是你心中曾经那个和煦端方的师兄。你并不知道,这么多年,从前那个宣晟早就变成了被心魔操纵的奴隶。在你看不见的暗处,我连最鄙俗的匹夫也不如。我也只能躲在暗处看着你,无可抑制地肖想你、放任妄念作祟——” 低沉而痛楚的余音还回荡在阁楼,他话未说完,已经被堵在口中。 温憬仪泪眼朦胧地扑到他身前,伸手搂住他的肩膀,颤抖着用自己的唇瓣与他相印,每一次齿舌交织,厮磨纠缠,都带着她无上的勇气,无尽的爱意。 泪水流得又急又凶,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 自至亲离世后,她从未有如此痛心难当的时刻,心中不断蔓生的难过令她痛不欲生。 宣晟试图伸手推她,却被她搂得更紧,直至二人交缠的唇齿在碰撞中隐隐有铁锈腥气弥漫,他才握住温憬仪细长的脖颈,强制将二人分离。 温憬仪的唇瓣嫣红一片,刺目的血迹甚至蔓延到她的唇角边,触目惊心。 她凄凄一笑,泪水还在失控落下,却对宣晟哽咽着说道:“只有你,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宣晟凝视着她,目光如刀,试图割开她谎言的表面。 温憬仪亦含泪回视于他,目光磊落任由他看,良久,宣晟冰封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不要骗我,不要骗我。”他低声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似是哀求。 可他却又如自暴自弃般骤然将温憬仪按入怀中,闭目决然道:“要骗我,就一直骗下去!只要是你,我绝无怨悔。” 他不信她! 温憬仪恨得几欲想咬下他一块肉来,却又不舍,在他温热的怀中哽咽着嚎啕道:“你还不信我!我说只有你,就是只有你!” 宣晟闭目搂她入怀,双手犹在颤抖,他在这短短的几个时刻里,从云端到地狱,几起几落,此时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 他如视至宝,一吻又一吻接连落在温憬仪的额头,清冷如谪仙人的少师大人埋首在她耳后,炙热低语中有卑微的哽咽:“青青,不要离开我,求你。” 温憬仪气得当真不管不顾朝着他的脖子咬了一口,宣晟也就任由她发泄,一声不吭。 她恨恨地想推开他,却被他禁锢着动弹不得,这才作罢,在他怀中闷声说道:“你对我就一点信任都没有吗。” “是我不对。”宣晟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直言不讳认错。 他顿了顿,又道:“从未得到,和得到过又失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滋味。任何事于我而言都是笃定在握,唯独你,令我屡屡有患得患失之感,才会一次次失了分寸。” 温憬仪听着,终于知道他这些年埋藏在心中的,是何等压抑的情绪。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意图并不单纯,却仅仅为了能够靠近她一些,任由她百般利用。 久在黑暗之中,乍见光明的喜悦又怎能与长久的冷寂相抗,为了这一丝稀有的温暖,他用尽一切方法去挽留,却仍然在恐惧着,不知会在哪一刻就忽然失去。 他一直活在悬崖边,今日发生的一切,就是那只将他推下悬崖的手,让从来冷静自持的他大失方寸。 温憬仪心痛于他偶尔流露的脆弱,不禁说道:“你怎么能患得患失,你是万人景仰的少师大人,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师兄,也是我……最心爱的人。” 宣晟终于恢复清明和舒朗,他轻笑一声,道:“我是凡夫俗子,不是神仙。神仙尚有欲求,何况是我。万人景仰又如何,皆非我所愿。有你最后这句话,我才真正是于愿足矣。” 她用手背擦干泪水,抬头看他,却撞入他正好垂下的眼眸,眸光如星河深邃,引人着迷,她置身于其中,久久沉溺,无可自拔。
第69章 珍重 天色亮光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在江边楼的阁楼里,俯瞰着万家灯火渐次亮起,二人临窗而坐, 一道吃着宣晟命人送上来的晚膳, 一边闲话这些时日的经历。 “痛。”温憬仪才喝了一口汤,就被方才厮磨时咬破的伤处疼得痛呼出声,可怜兮兮地看着宣晟说道。 宣晟无奈地摇头, 伸手欲翻开她的嘴唇,却被她推开手:“不要!丑!” “……”宣晟失笑, 拿她没有办法:“那你说怎么办?” 温憬仪理直气壮道:“自然是罚你每日给我上药。” 宣晟对她, 无有不应, 何况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 闲篇扯了几句,温憬仪不免好奇:“师兄为何知道我今日在此处?” 宣晟朝她碗内夹了一个肉丸子,才道:“你忘了江边楼是谁的?我一出宫就先回府看你的信,谁知你这几日毫无动静,连信都不往少师府送了。” 温憬仪吐了吐舌头, 不敢说话。 “紧接着又看江边楼整理的奏报,他们受过我叮嘱,凡有你的消息即刻送去。我初看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这段时间与褚玄沣来了楼中两次, 一次约在包厢,一次就是今日, 约在门前堤岸边。” 怪道师兄来得如此之快, 原来云浦山庄已经把江边楼经营成一件探听和传递消息的利器, 简直所向披靡。 思及此, 她忽然想起了明月楼,不禁道:“师兄, 你可知明月楼是谁的暗桩?” 话语里有些许骄傲,还有一点故意的神秘。 宣晟看着她,眼中有星点笑意,一本正经问道:“是谁的?” “你一定想不到,苍南侯府!”温憬仪小心翼翼咬开肉丸,浓郁香味弥漫唇齿,令她满足不已,道:“褚玄沣这厮虽然可恶,但确实没有对我撒谎。明月楼那位活在传言中,神乎其神的女老板,竟然是他父亲以前的侍女。” 说着,她就把从太子妃上门来访,到那日见月娘的经历尽数道出。 宣晟凝神倾听,时而“嗯”一声,时朝她碗里夹菜,提醒她别光顾着说话。 “总之,月娘是个可怜人,据她所言,苍南侯褚冕知道这次陛下要动真格,把她推出来挡刀也就是早晚的事。她虽也参与了军马走私的经营,但终究是受褚冕牵制,身不由己。她既然有悔改之心,师兄,你救救她好不好。”温憬仪咽下最后一口,急急朝宣晟恳求道。 虽然前晚上她在明月楼对褚玄沣和月娘表现得很防备,可是月娘的故事太过悲惨,温憬仪本就是个心肠极软的人,听闻如此惨事,内心早已被打动。 宣晟太过了解她的性格,闻言反问她:“我问你,若他们意在求我相救,为何不直接来找我,却偏偏找上了你?” 此话一出,引得温憬仪怔了许久。 她试图解释:“或许是因为你在宫里,他们没有办法了,这才找到我。” 对此,宣晟不置可否,而是又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我再问你,从褚玄沣进京到现在,他与我见面数次,为何从不开口提及此事?偏要等到我被关在宫里之时,趁你被太子妃威逼,才找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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