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小侯爷? 崔姀这才想起来,数月之前,恪州的召侯过世,如今世子,确然该是承继为小侯爷了。 日子竟然这么快。 “你的伤口渗血了,我替你包扎一下吧?” 说话间,云鲤便要爬上草垛来。 崔姀不想被揭穿了身份,连忙跳下草垛,口中推诿着,“不必了不必了,药给我,我自己处置便好。” “不行不行,你一抬胳膊,一定会撕裂得更加严重的。” 她步步紧追,她步步后退。 直到,撞在后面一个人身上。 崔姀回头。 还真是个熟人。 “怎么,怎么是……唔!” 还未等这人问话出口,崔姀眼疾手快,向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嘴。眼神凌厉,警示着他闭嘴。 云鲤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看,傻了眼。 “龚神医!” 崔姀的授业恩师,是弃了学宫祭酒不做的怀乘白。 怀乘白无论是丹青还是笔墨,皆是闻名遐迩。可他这人本就放浪形骸,并不愿拘束于官场之间。 加之不被看重,他也渐渐死了心,干脆辞官,游山玩水乐得自在。 也是在陈皇后私下相求之下,才来给崔姀做了恩师。 她确然有些天赋,怀乘白也教得愈加上心,还会在与友相聚之时,特意将她带上给自己长脸。 这友中最亲厚的一位,便是此时被云鲤称作“龚神医”的龚嵊。 喝酒喝得东倒西歪之时,崔姀还曾拖了他二人几次。 “殿下,你怎么会在此处啊?” 崔姀衣衫半褪,露出了莹白的半个肩头在外,任凭云鲤给她包裹着伤口。 瞒也瞒不住,索性告诉了云鲤,也好过以后受伤昏迷,没办法应付,暴露了女子身份。 “说来话长。”崔姀想了半晌,最终吐出这四个字来。 “那你长话短说嘛!” “……” 衡沚卸了甲,倚在窗沿边上。 云鲤这小丫头,日日往外跑,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今日受了伤,想着云鲤有些敷药裹伤的功夫,便想让她为自己处理一下,也不算耽搁了其他伤兵问药 可这半晌了,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云程跟到窗前来,看着云鲤放才跑远的地方,也是摸不着头脑。 “她是与哪个士兵,私相授受去了?” 衡沚语气不善地问,云程沉默地摇头。 倒不是因为别的,云鲤云程与云从三人,自小便是他的近侍,与他一同长大,是拿她当妹妹来对待的。 总不能叫个士兵,没头没脑地将她哄骗拐跑了。 可他猜错了,但又没错得彻底。 两日后,在军马场上,云鲤跟着一个穿甲的士兵慢慢溜着马,便叫他逮住了。 还不等衡沚上前,变故便发生了。 一匹受了伤的马,因为伤口疼而惊动了它,发起狂来,到处疯跑起来。 侧身之间,衡沚看清了那人的眉目。 是她。 几乎没做他想,衡沚飞身上前,拉住了疯马的缰绳,一腿踏在地上,企图延缓马行的速度,给云鲤和她一个闪避的机会。 可那马却不通人性,左右两下用力一扭,将衡沚甩开。 眼看着疯马又要冲向云鲤而去,马蹄高高抬起,崔姀掏出匕首,一咬牙,挡在了云鲤面前。 预想之中的痛楚,又没有袭来。 衡沚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把将她拉开,生生替她受了这一踏。 重力之下,崔姀眼见他俊朗的一张脸痛得扭曲,额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竟然,又是他。 不过她没有别的时间细细思量,危险近在眼前,若是疯马停不下来,那么等它落下蹄子,这人还得再挨几下。 人被她拉进怀里,崔姀立起身子,抬手猛地向上一戳,手中的匕首正中马腹。她又一咬牙,发力向下一划,开膛破肚,血色四溅。 她脱力,倒在地上,任凭衡沚枕在她腰腹,皆是精疲力尽。 有龚嵊在,衡沚很难因为这点小事死了。 虽无见血的外伤,也有碗大一块血瘀在脊背上。衡沚喝了药,伏在帐中榻上,周遭只一盏昏灯,惹人欲睡。 崔姀悄悄摸进他的帐子。 手中拎着的,是一只现杀的鸡,还有一包甜得发腻的枣子。 她站在灯前望着那张沉静的脸,如寒玉般搁在枕上,满是愁绪。 之前在清县相遇,便差点被他揭穿了身份,如今军中再见,真是不合时宜。 可她这个人,就是不愿意欠人的。不道这个谢,只怕一辈子心上都过不去。 于是打算悄悄放下了东西就走。 反正仗打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散伙了。 衡沚。 崔姀走到他床前,想起他的名讳来。恪州世子姓衡,名沚,水中之洲之意。 他当真算得上是,人中佼佼。 从马场门前冲过来的那身姿,还有在客栈时扶住她的那一刻,都在焦急心跳之际,令她始终难忘。 她年幼时,曾有大臣像沈琮提议,为免恪州独大,不如让公主与其子联姻,将世子招安到都城,天子脚下,也好放心。 崔姀那时候懂什么叫权谋,根本不买这份账,直言要嫁便让沈元宁去嫁,反正亲爹也没为她取个名字,从小到大,除了小子为姀,旁人都以“元宁”这个封号称她。 不出意外,被盛怒之下的沈琮,责罚立在盛夏烈日之下一整日。 那时,好像人也不过沈琮案几那么高。 后来她就学乖了,即便根本不愿顺从什么,口中也是嗯嗯嗯,点头囫囵应着敷衍。 没想到多年之后,如此境地,竟然让她真的见到了这位恪州世子。 传闻中浪荡散漫,不敬君父的衡沚。 烛火为她的靠近,而随风曳动着。 她同样不着调地想,不敬君父好啊,世上亲子者众,又不是每个父亲都慈爱,值得膝下承欢的。 如此说来,她崔姀意图推翻沈氏的江山,难道不比衡沚更加不敬君父? 她轻笑了声,便打算转身离开。 可看似睡熟了的人,却蓦地伸出了手,锢住了崔姀离开的脚步。她将衣袖挽起,纤细的手腕垂着,被一把抓住。 “这就想走?” 不紧不慢地,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不走留着过夜?”崔姀不遑多让,刺了他一句。 这人通透聪慧,应当早就在客栈之时,就看透了她女子的身份。此刻在军营相见,她又是李崇玄座下副将,难道想借此要挟与她不成。 “好啊。” 衡沚将身体抬起了些,手上改换成握姿,将人拉了两步,近至身前。 怎么这样不要脸? 崔姀蹙着眉,想着外面的守卫,硬着头皮顺从了,没作声。 “能救殿下一命,也属臣蒙恩。” 崔姀悬着的心,终于死透了。 看来他不知通透聪慧,简直是成精了。 “你想要什么?”崔姀紧紧盯着他,意图借着昏暗的光,在他眼中看出什么筹谋算计来。 可是很遗憾,什么都没有。 反而是一种,再次相见,十分愉悦的,庆幸? 管他是什么。一般来说,若是开局即亮透底牌,便一定是有所谋求。衡沚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将她的身份和盘托出,也一定不例外。 “殿下想要什么?”衡沚扯动了伤处,闷得发疼,只好叹了口气,又卧回原处,“想要天下吗?” 崔姀:“……” 这话没法聊了。 “我可以给你。” 她抬起了眼。 还能再聊两句。 “你有什么条件?”她不是愿意废话的人,此时的时局,也并非有空废话的时局。 赋税在今秋又繁苛了一层,百姓苦不堪言。平州大旱,营州瘟疫,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在这些苦难随处可见之时,沈琢在干什么?修别宫,建道观,为了炼丹,不惜将所有的火炭都送到炼丹炉前。 冬日将至,想要取暖的人,又该去哪里买炭呢。 衡沚也借着灯看她,崔姀的眉目隐在阴影之下,虽并不和悦,也隐约可见,她从前的模样。 从前,在都城衍庆楼上,盛着日头,倚着栏杆酣睡的无忧模样。 失手掉下来的那柄榴花扇子,如她的乌发红唇般明艳。 不知道,摔坏了没有。 “我要殿下。” 崔姀猛地抬头,瞪圆了一双杏眼。 要什么? 虎狼之词!怎能这么轻易开口!果然是浪荡散漫! “臣曾与殿下,有半纸未成的婚约。”他用指腹,慢慢摩挲着她的腕侧,竟生出些缱绻之意,“待殿下功成,宫闱三千,予臣一席之地,即可。” 这话说得谦卑,倒像她个什么用完就丢的忘恩负义之辈似的。再说了,她又不是什么爱色如命的人,功成倒是顺耳,这宫闱三千,便多少有些瞧不起她了。 “好啊,那便要看小侯爷,有多大的本事了。” 说些俏话罢了,谁不会呢。 不知衡沚用什么办法,说动了李崇玄。 原恪二州,向来因北境战事而共同进退。如今,衡沚要改投公主为主,李崇玄即便是不想惹上这麻烦,也因同在一条船而不得不同奉她为主。 为了掩人耳目,崔姀依旧做男子打扮。 衡沚因这番契约,自然而然地时常在崔姀身边出没。很快,也便习惯了他在身旁晃悠。 天下虽一统,却因兵权分散,而有三分。原州在西北,恪州在北,蜀中在西南。蜀中易守难攻,借着平江一分两岸,已对朝中不敬已久。 崔姀想要这块肥肉,但眼下,还不到时候。 除夕很快便到了。 衡沚着了一身朱红的长袍,拎着块红布,闯进崔姀的房中。 她正看疆域图,以原恪二州名义兴兵,自入冬第一场雪以来,已经攻下十个城池。几乎不费多少兵马,开春之后,便要攻下平州了。 “何事?”崔姀问。 “新岁,好兆头,有件事得先办了。”衡沚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 他平日里的样子,与战场上全然不同。此刻洗了血气,卸去那副冷冽肃杀的模样,与寻常高门贵府的小郎君,没什么区别。 可究竟还是不同。 衡沚凑近之时,看到他手指未愈的新伤,便想得起来,战场之上,他如何护住自己,救了她不止一次。 想到这里,心便软了。 “要办什么?你说便是。”看着他的目光,也不觉柔和了下来。 这座江山,每一处攻略,都有她将性命付上,赌命换来。所以后来的本纪中写,女帝面和性冷,不易对人展露真心。 可也有例外。 衡沚将那块红布展开,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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