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金玉良言,更难得的是,圣人竟还听进去了。 得了徐贤妃这样的启发,圣人翌日便郑重其事地往雍和宫去了一趟,正儿八经地与郑皇贵妃说了些私话。 圣人跑这一趟,本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郑浔一开始并不想与他多话,互相问候两句,便有了逐客的意思。 但架不住圣人奸滑,他见郑皇贵妃神色冷淡,就另辟蹊径,起了个极为陌生的话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阿浔,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你怎么反倒不肯了?” 虽是夫妻,却不恩爱,郑皇贵妃对圣人的好意敬谢不敏:“当年先帝定了文贤皇后,您就有意送我出宫,如今就算她过身了,我也不是您心里皇后的第一人选。这样的夫妻,要来有甚意思?” 郑皇贵妃觉得毫无意义的事情,可在圣人眼里,却事关家国天下,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就算你不想当皇后,也得替孩子想想,阿丑以后册封太子,顶个庶出的名头,就好听?” 说白了,女人这辈子就是为丈夫、为儿女活着的,郑浔越来越能体会到文贤皇后的痛楚,她的话并没有多恭敬:“阿丑是庶子,您是头一天知道吗?文贤皇后贤慧敦厚,膝下无子,您若嫌恶阿丑的出身,大可以将他记在先皇后的名下,怎么非得要我当皇后!” “阿浔,我不是这个意思……阿丑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女人,我怎么会生嫌恶之心?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正正经经与我并肩而立过,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我不心疼吗?从今以后,咱们做名正言顺的夫妻,不好吗?” 圣人的心里装着长春宫的徐娘娘,嘴上却又要跟郑皇贵妃做夫妻,青烟和翠雾听到了这番恬不知耻的话,在心里将圣人骂了个对穿。 等看到圣人强行将泪眼迷蒙的郑皇贵妃揽进怀里,青烟和翠雾就再也忍不住,一溜烟儿跑到了殿外。 “这叫什么事儿!陛下拿贵妃当傻子哄呢!”翠雾如是咒骂。 皇帝要佯装深情,旁人能有什么办法,青烟懒得再说谁的不是,只吩咐下去:“你少说些胡话,瞧这模样,咱们娘娘要成皇后了……” 原来盼望了多年的东西,一朝得到,竟然是这般索然无味,翠雾依旧忿忿不平:“看看先皇后的下场!圣人要是哪天不如意了,说不得又要拿发妻祭天!贵妃她清清白白一个好人,怎么就要受这些搓磨!” 郑皇贵妃是好人不假,可先皇后的品性也不坏。那样一个贤慧人,到最后也不过惨死这一条出路,见此情景,后妃们谁还想当皇后。 青烟心里担忧不尽,话语里也透出许多无奈:“贵妃也没法子了……据理力争这么久,圣人那里还是一味强逼,若此时不点头,谁知道干清宫会不会狗急跳墙?文贤皇后死了,那位还惺惺作态哭了十天半拉月,咱们娘娘只怕还不如她呢……” 郑皇贵妃自己也知道,如今的圣人已经很拉得下脸面了,一味拿乔,只会适得其反,说不定内宫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她郑浔倒是不怕死,可郑家还有些不成器的货色,就是雍和宫,也还有忠心耿耿的太监宫女。 总不能叫这些人跟着陪葬的。 随着郑皇贵妃的妥协,圣人终于在德嘉九年的仲秋时节,拥有了他的第二位皇后。 与文贤皇后的贤慧敦厚比起来,郑浔这个皇后则当得更为严苛,不仅宫规内训比之前要繁杂,日常对底下人的约束也更为蛮横。内宫虽然比吴皇后治下更为井然有序,但也更容易招惹奴才们的怨恨,反倒让郑浔得了个刻薄的名声。 这人一死,众人就只想得起她的好来,不光圣人百般赞扬先皇后的懿德淑行,前朝后宫,几乎人人都开始追忆那位身负大义而亡的贤后。 而与这样和谐的舆论风口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继后的强权铁腕。 郑浔几乎没有考虑过外人的看法,拿着边关吃紧以及国库空虚为由头,在内宫里厉行节俭,不停地约束底下人谨言慎行,直把原来乱糟糟的六宫治理得上行下效,一派安然。 这样的做法自然讨了圣人的巧,再没人比皇帝更喜欢后宅安宁的了。但旁的人,尤其是太监宫女们,却止不住地埋怨继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指责郑浔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过是个填房,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随着怨怼之声多了起来,圣人有时也会帮着惩治几个不知死活的刁奴,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得靠继后自个儿消化。 说难听话的人越多,继后办事儿就越发不留情面,对待那些不老实的奴才,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自然没有人敢乱嚼舌根。 宫妃们本来人就少,见到继后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也不敢上前多嘴,生怕自找没趣。 以郑浔今时今日的地位,除了徐沅和王清惠,还有哪个在她面前指指点点?但就是这两个人,也把话说得极为委婉。 宫务管得再好,自己又不会痛快到哪去,反倒是操心,王清惠觉得犯不上,便在雍和宫直抒胸臆:“你这又是何苦?知道的,夸你一句治家有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摆皇后架子……怪没意思的。” 徐沅也是这个想法,放了喜子去找阿丑,就跟着叹气:“文贤皇后贤名在外,你就是再怎么能干,也得不了一句好话,反惹一身是非,可不是无聊?” 无聊归无聊,郑浔也不想,可她却不得不如此:“你们当我乐意?躲清闲我倒也想,可架不住上头的人心思多,陛下急着要一位皇后,不就是要个人来干这些脏活儿累活儿?国库年年赤字,光靠圣人从公侯之家挤的那点儿油水哪行,不又得从后宫俭省?都是他一步步算好的……” 涉及到朝堂上的瓜葛,王清惠和徐沅反倒不好再多嘴。 她们俩一安静下来,宫室里没有人声,就显得有几分冷清。原本无话不说的三个人,如今在一起坐着,却因为身份悬殊,显得有几分局促。 郑浔看着面前这两个女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先拉了她们的手,笑道:“咱们之间,还有甚遮遮掩掩的?我这个皇后,不过是给圣人打杂的老伙计,难道因为这,你俩还要与我生疏不成?” 这话又逗笑了王德妃,她近些日子的确比之前更为和蔼可亲,连说话声都低柔些:“胡诌八扯的!哪个敢与皇后娘娘生分!” 这样纯粹的玩笑话,徐沅听了,禁不住莞尔。 徐贤妃笑起来讨喜,哪怕已经当了娘,眉眼一弯的模样,仍带着旧时那些少女娇娆。 郑皇后略微年长点儿,明明颜色正好,却还要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都说美人如名将,终随时光迟暮,怎么我看咱们这位徐娘娘,倒比少时更添风韵?小沅,你是吃了甚,怎保养得这般好?” 老了就是老了,就算外人看不出来,徐沅自己却能明确地感知到精力大不如前。她并不避讳红颜白发这个话题:“吃食嘛,都是皇后娘娘按规定赏的,倒没多少特别。唯一的不同,就是我药膳喝的多些,想是因为这个?” 药膳或许能滋补元气,但要说延缓衰老,却没人肯信。王清惠看着徐沅那一脸促狭,习惯性地掐了她的右脸:“妮子顽皮,敢在皇后跟前弄鬼,真是该打!” 左一句皇后,右一句皇后,终于把郑浔弄得不耐烦,她笑骂道:“两个鬼丫头,可不是该打!”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相视而笑,屋内的气氛反倒缓和不少。 既然王清惠看着有转性的苗头,郑浔好歹成了皇后,还旁敲侧击问她:“你是如何打算的?我瞧着景阳宫倒比往常还好客些。” 这是实话,就是徐沅也觉得欣慰:“陛下前些日子还请了王姐姐一同品茶听曲,多少年碰不到一次这样的事儿,想来是铁树开花了。” 王清惠任由面前这两个人打趣,却并不做过多的解释。与圣人吵吵闹闹这么些年,中途还赔进去一个孩子,原来一直都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如今想通了,只觉得可笑。 当着徐沅和郑浔的面儿,王清惠知道有甚事瞒不过她俩,便实话实说:“原来多少都还在意,如今却懒得再去计较。他对我是好是坏,心里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了。上回兵乱,孩子也没了,知春也死了,我若再不肯好好活着,又对得住谁呢。看淡些,跟陛下相处,反倒坦然。” 人人都只说王德妃孤高自诩,但其实徐沅却知道她一直心有执念,从未看开。若真的清高,便不会对圣人多年前的猜忌和疏离耿耿于怀,帝妃二人更不会彼此置气长达十年之久。 云淡风轻,那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儿,活人嘛,总是有喜怒哀乐的。 郑皇后或许没有那么懂王德妃,但她却盼着事情能朝好的方向发展:“陛下忙着朝政,少进后宫,子嗣上总显得有些不足。清惠,你既解了心结,不如就再勉力一回,皇子公主,不拘哪样都好……” 圆圆只怕年底就会被圣人嫁出去,阿丑今年已八岁有余,喜子也三岁多了,要是这时候生一个,弟弟也好,妹妹也好,总还能玩闹到一块儿去。王德妃要肯再生,正好也能消弭寿春公主夭折的苦痛不是。 继后肯说这样的话,就是真没了争权夺利的心思,只想平平安安把日子过下去。王清惠动容之余,又有些倾佩:“有句话我已说了多年,但今儿还是免不了再聒噪一回。陛下那样一个人,也不知哪来的福气,前有文贤皇后从容就义,后头又来个你,贤慧能干,再没甚不好的了。” 人总是贪得无厌,就是十全十美,圣人也未必满足。徐沅在一旁取笑:“阿浔说你呢!偏你奸滑,非要扯到陛下身上去!你若肯在陛下跟前使使劲儿,再生个一男半女也不是甚难事。” 事情倒是不难办,只不过王清惠实在是累了,再也闹腾不动。 她当即婉拒了郑浔跟徐沅的提议:“嫡公主敦厚,阿丑和喜子也懂事,就算风烛残年,孩子们也不大可能弃我于不顾。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你俩看顾我,难道我还会受委屈?” 郑浔近来一直都是快人快语,她先把眼前的灯盏糕推到了徐沅手边,而后才道:“人心隔肚皮,等到封太子亲王,你看他们还像不像眼前这般孝顺?喜子非我亲生,我不敢妄下定论,可阿丑这孩子,却十成十肖父。你看着当今陛下的作派,以后阿丑又能好到哪去?” 徐沅像样地拣了一块儿糕点,放进嘴里仔细品味一番后才接话:“谁说不是呢。民间盛传养儿防老,可这道理放到内宫,总显得有些水土不服。” 这些话又引得王清惠深想了一层,她如今反正是生死看淡,只微微抿嘴笑:“若能像先帝的张太妃那样,被派到玉华山里清修,余生只用在经文疏月上花心思,亦未尝不可?” 玉华山的风光自然是好的,徐沅想起多年前的见闻,难得地附和一句:“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时,定不会忘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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