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还好好活着呢,现在就发这些白日美梦,郑浔忍不住要站出来打破:“有文贤皇后牺牲在前,咱们这些人,总还能活到寿终正寝的那天,彼此守着过日子难道不好?非要零落天涯才开心不成?可不许再提遁入空门这种话!” 王清惠也就是随口一提,并没有一定要出家的意思,她怕郑浔与徐沅过分担心,还做了个似是而非的保证:“你们放心,若有儿女福分,我会留心的。”
第108章 一百零七、珠履三千 有圣人的催促在前,郑浔成了皇后,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得着手预备永嘉公主的婚事。 唯一的嫡公主,大婚的具体事宜自有礼部拟定章程,送嫁迎亲这等繁文缛节亦不用帝后费心。只有些闺房私事,必得郑浔这个继母出面点破才行。 这些话看似简单,讲究却多,说得深和说得浅,结果必然不同。若只看情分,郑浔自然愿意把夫妻之道与永嘉公主讲个透彻,但碍于继母的身份,又怕公主不领情。 青烟看出来继后的为难,站出来说了句明白话:“您继任皇后,大公主面上虽一言不发,可回回见面,却连母后都没唤一声……她对您心怀芥蒂,许多话不好直说的。” 圆圆是个懂事的孩子,郑浔也是发自内心的疼爱这个姑娘,并没把青烟的话往心里去,反而不再畏首畏尾,领上两个贴身服侍的人,风风火火往凤阳阁去。 雍和宫离凤阳阁并不算近,翠雾一路上都在抱怨皇后不该多事,公主出嫁,男女之事自有嬷嬷们教引。再不济,太后还在慈宁宫好好地,不也能帮忙说两句话? 太后是祖母,正经人家哪有老人出面教孙辈这些的。这些本是文贤皇后的事儿,是为人母亲应尽的责任。郑浔将心比心,又想起先皇后死得惨,许多事也不想再计较,只靠着鸾轿后壁打起盹儿来:“好了好了,别唠叨了。” 继后的仪仗到凤阳阁的时候,永嘉公主正在清点先皇后留下来的衣物首饰,既定了腊月初十大婚,就得赶紧拾掇才行。 先皇后的东西,孟姮一件儿也不想留在宫里。 郑浔一进内室,就看到文贤皇后的用物摆得到处都是,虽没到扎眼的地步,始终难逃刻意之嫌。 永嘉公主是女儿家,心思更为细腻,郑浔对她也比对阿丑和喜子有耐性。进门先顺手拿起先皇后常戴的一副头面上下摸了,才叹:“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凄凉万载,说的就是你母亲了。” “您怎么来了?屋子里乱糟糟的,让您见笑了。” 永嘉公主话说得漂亮,脸上也带了笑,就是不肯起身给郑皇后见礼。 郑浔不稀罕跟孩子置气,自己扶着小几坐下,看着宫人们忙来忙去,略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就预备跟郑娘娘生一辈子气?连你弟弟都不见了?” 圆圆并没有生阿丑的气,甚至她也没有生继后的气。她知道郑皇贵妃是继后的最佳人选,她甚至知道郑浔是叫圣人架到这个位子上来的,她只是难过。 “我才没有那样小气!不过长大了,便不像儿时那样爱玩爱闹……二弟事情又忙,我不想耽误他读书上进。” 这话叫永嘉公主说的,可谓理不直气也壮。 郑皇后听了,就看着永嘉公主古怪地笑:“你不生气,你就是看着我,连一声郑娘娘也不肯唤。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虽比不上文贤皇后疼你宠你,却也真心实意把你当女儿在爱护,你自个儿说是不是?” 永嘉公主耸着肩头,腰背一直紧绷,生怕在继后跟前露怯,语气里又有些不知名的落寞:“您如今都是皇后了,我生不生气,与您又没多大的干系……还管我作甚?” 郑浔简直要被这番话气笑了:“我不管你谁管你?难道指望你祖母父亲教你如何当好新妇么?都是要成婚的人了,大姑娘家家的,净说些孩子气的话!” 继后的语气并不委婉,逼得永嘉公主也拉下脸来:“您如今得意,又是长辈,自然可以随意指摘我的不是!” 永嘉公主介意什么,郑浔心里大致有谱。她只轻轻叹气:“你母亲已经为陛下的千秋功业赔进一生,已经可怜到了极点,你好好一个年轻姑娘,还要走上她的老路不成?你这样跟我使性子,跟你爹使性子,天长日久下来,能落着好?” “您说得轻巧,可那是我娘一条命!您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娘死了,你们照常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没一个为她尽哀!都是女人,凭什么她就要比你们短命,比你们受罪,您自己说,这公平吗!” 文贤皇后过世以来,圣人只忙着糊弄前朝大臣,一心都在维持他珍爱发妻的形象,的确从来也不曾问过永嘉公主的所思所想。圆圆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连阿丑都知道些圣人的底细,更别说这个已经及笄的大女儿。 母女之情,怎能轻易割舍。 圆圆是个好孩子,郑浔心里不忍,便朝她伸手:“你不是生气,是委屈,对不对?” 这话想是触动了嫡公主的心肠,等她再转过头来,就是一脸泪痕:“不!我是恨!我恨我爹,我恨你们!” 郑浔的脸上没有任何情感波澜,她的话也十分寡淡:“恨就恨罢,恨着恨着就不恨了……” 看女孩儿哭得可怜,郑浔又起身把她抱进怀里,安抚道:“哭吧哭吧,哭久了就会好,痛过这一阵,你还是尊贵无比的王姬帝女。” 永嘉公主趴在继母胸前,抽抽噎噎:“郑娘娘,我知道我是皇女,我也愿意替爹的江山社稷倾尽所有,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就要逼死我娘?” 郑浔轻拍了女孩儿后背,说:“娘娘也不知道,君心难测,娘娘都不知道自个儿还能活到哪天,哪里就通晓一切了。” 等永嘉公主痛痛快快哭一回,把这一年多的委屈和憋闷都尽情释放出来,郑浔就仔仔细细与她讲了为人妻、为人媳的道理。 虽是金枝玉叶,权势滔天,但一朝出门,就有许多顾忌。公婆妯娌,丈夫小姑,与这些人的相处,样样都是学问。 郑浔皇家媳妇当久了,说起经验来头头是道:“你自小懂得分寸,我本来不该多言,只一条,出门在外需谨记不卑不亢。驸马纵身份上差些,你若心里嫌弃,面儿上也不能叫人看出来。黄家是,他家二郎我与你爹前些日子又仔细相看过一回,相貌品性,举止言谈都算得上出色。只要夫妻互敬互重,哪怕少些情爱,也是能相携白头的,明白吗?” 孟姮看了圣人的后宫,就隐约知道一点儿夫妻相处的窍门儿,经了继后的提醒,说出来的话更为顺耳:“又不是人人都有徐娘娘那样好的福气,郑娘娘,我明白的。” 徐沅命好,这是众人都认可的事实。郑浔轻轻拨弄开孟姮侧脸上的碎发,再一次语重心长地同她讲:“你同小沅生得就像,幼时还只有形似,如今越发连神韵都像她,只怕人生际遇也差不离,原不用妄自菲薄。” 孟姮仔细回想了徐贤妃的种种经历,又轻轻摇了摇头:“徐娘娘看着鲜花着锦,实则空有噱头。您在宫里熬了许多年,大小还混了个正妻的身份。真计较起来,徐娘娘这辈子,除了儿子,一点儿实际的也没把握住,我再不想这样的。” 孩子大了,对是非善恶有了自己的见解,郑浔无意扭转永嘉公主的心思,又附耳教了一些出嫁女待人接物的细节,就匆匆离去。 总归不是亲生的,话说到这份上,就够用了。 继后的为人,倒是光明磊落,这是缀霞对郑皇后的盛赞。 本是从小就亲近的娘娘,孟姮不愿在背后说郑浔的闲话,但听了贴身宫女这种无谓的吹嘘,反而皱了眉:“郑娘娘自然是好的,那些话也是为我操持,但要说光明磊落,却也够不着。” 缀霞不解其意,赶忙放下手中的首饰匣子,追问道:“您婚期将近,郑娘娘作为尊长,肯将话说得这般深刻,已极为难得了。” 继后用心良苦,永嘉公主看在眼里,但她却没昏头,甚至极为清醒:“爹让郑娘娘为后,就是打定主意要立阿丑当太子。我是唯一的嫡公主,又与内阁重臣连着姻亲,就算为了阿丑的前途,郑娘娘也会在我跟前卖好儿的。宫里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只看表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门道多着呢。” 听了这话,缀霞便又带着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重新低下头去梳理文贤皇后的旧物。而永嘉公主则坐在一旁的榻上,慢慢串起一盒成色不错的东珠。 等宫人们把凤阳阁正殿收拾利索,永嘉公主也串好了东珠,一边仔细打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缀霞:“我记得徐娘娘有一只蜜花色八宝攒珠钗,样式倒好,就是点缀有些单薄。你晚膳前后把这串东珠送到长春宫去,就说我不忍明珠蒙尘,特赠予徐娘娘的。” 继后才到凤阳阁尽心尽力,永嘉公主转头却惦记起徐娘娘来了,缀霞不大想干这类荒唐事:“公主!您在琢磨甚呢!这时候往长春宫送东西,还是东珠,这不就是打皇后娘娘的脸吗?她可是二爷的生母!难道您忘了二爷对您的好不成?” “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哪个管得了?” 缀霞自然不敢管教嫡公主,她只是觉得郑娘娘为人还算正派,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没有郑娘娘,还有徐娘娘、王娘娘,先皇后去了,总有人后来居上,您怎么偏就看她不顺眼?” 永嘉公主从一旁的碟子里剥了一颗干桂圆放进嘴里,细细抿了味儿,好半天才吐露心声:“都是苦命人,她疼我还算真心,等大婚后,咱们搬到公主府里,连内宫都少回,我为难她作甚?” 可这一盒子东珠送出去,不为难也为难了。缀霞还是有些不乐意:“奴婢知道您与徐贤妃娘娘关系亲厚,幼时亦多得她的照拂,但这东珠,实在太过贵重,纵送过去了,徐娘娘也未必敢收。” 不过一串珠子,惹出这么多口角纷争来,孟姮的兴致少了大半,便不再强求:“罢了,都是要成家的人了,还管宫里的事儿干嘛,吃力不讨好。” “先皇后在世时,徐娘娘虽有些专宠的势头,但终究没成气候。继后自册封以来,倒是有一家独大的意思,您是介意这个?” 自己的心思被缀霞点破,永嘉公主也不恼,只跟着感叹:“外人都只看徐贤妃宠冠六宫,但其实,徐娘娘算个甚,一直站在权力边缘,从没走进漩涡中心。反倒是郑娘娘,有子有宠,雷打不动的圣母皇太后了……” 文贤皇后已经死了,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都没有多大意义。缀霞不敢明说这话,只拐着弯儿劝道:“以您与二爷的关系,就算郑娘娘成了太后,也亏待不到您的。” 亏待与否,孟姮并不在意。她是当朝第一位嫡公主,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唯一一位。这样尊贵的出身,哪个都不敢欺压或刻薄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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