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难医,世所公认。 王清惠心知躲不过徐沅的层层盘问,言语间也不再躲闪,直言不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跟阿浔,总觉得我是因为圣人,抑或那个早夭的孩子才病的,是也不是?若为这些,倒多余操心。我这病,若说为着他们,确也为着他们,若说不为他们,二者干系也不大。我这样说,小沅,你明白吗?” 这话并未讲得有多透彻,但徐沅还是听懂了,一杯清茶入肚,再开口,就是怅惘:“痴活半生,到底是我将姐姐小看了去。只当你与他连女儿都有过,往年再是冷淡,日子久了,总也能重新热络……谁承想,会是今时今日这番离心离德呢?” 清惠听到这样的稚气之语,只是轻笑:“圣人宠了你十数年,个中滋味,你最清楚。就算你一贯冷静自持,可情绵意好之时,难道就没有刹那的心旌摇曳?徐沅,爱恨嗔痴,你自个儿说得清楚吗?” 徐沅被这话问得怔忡——她的确无法说清自己对孟旭的感情。 若说喜欢,或者是爱,徐沅自己都觉得可笑。可若说不喜欢,或者不爱,往日那些厮守,那些甜蜜,又的的确确存在过,作不了假。 甚至就在昨晚,孟旭还将她扣在胸前,指天誓日地说,只要她高兴,干清宫众人,包括皇帝在内,都随她调遣,绝无反悔。 天底下能得帝王一诺的人,又有几个呢,可这样的殊荣,徐沅却不想要。 她觉得后怕。 对皇帝动情,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徐沅不想跟这后宫里千千万万的女人一样,靠着帝王的施舍或怜悯过活,最后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徐贤妃在众人眼里,一直是宠辱不惊的典范,是得失随缘的楷模,是脾性温和,少见哭闹的贤慧后妃。 却唯独不是一个情感完整的人。 偏命运又爱玩笑,非叫徐沅遇着孟旭,这个既有情又无情的帝王,不管对旁人是如何的君威难测,对长春宫的徐娘娘,大体还是好的。 大多数时候,孟旭总是缱绻温柔,体贴迁就,叫人不动凡心也难。 这更加深了徐沅的痛苦,她宁愿孟旭是个坏透了的人,宁愿自己也跟其他人一样,得不到帝王的半点真情。总好过现在,爱,爱不彻底;恨,恨不入骨,犹如水中浮木,上下无凭。 才是真的难捱。 徐沅正多思多虑,王清惠见她久不接话,就反应过来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一着急,咳血的毛病又要发作,颤颤巍巍朝徐沅伸手:“是我不好,你别乱想……” 眼前的人旧病复发,徐沅哪还有心思胡思乱想,她连忙回握了王清惠的手,催促立在一旁的袭夏:“快去请太医啊!” 袭夏了然地看了王德妃一眼,脚下的步子却怎么都迈不出去。惊雀一看袭夏的神色,就知大事不好,立时抢先:“姐姐先别跑动了,王娘娘这儿,还得要姐姐服侍。先叫人将二位娘娘请进屋内,我这就去请御医来看诊。” 徐沅看着地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又气又急,只等内侍们将王清惠抬到床榻上,她便朝袭夏发了火,喝道:“张淮安昨日还说,她这病只需静养就好,怎么今儿又成这副模样了?你们主仆到底在打甚样的哑迷!连我都骗,好狠的心!” 王德妃一心求死,袭夏哪里拦得住,如今被徐贤妃撞破真相,她还能痛痛快快哭一场:“娘娘问过张太医,她这病,已到了药石罔灵的地步……她又不想您与皇后娘娘担心过甚,便跟太医一道扯了个谎,这事儿,陛下也是知情的……徐娘娘,奴婢,奴婢也没法子啊……正月里娘娘的身子还好些,到了二月柳絮纷飞,她咳血的次数只多不少,夜夜惊坐而起,生生把人作践没了……” 徐沅这时候如何听得这些有啊没的,只对着病床上的人泣不成声:“生既无欢,死有何益?王清惠,我与你这般要好,你一心求死,又何曾知会过我……” 过往种种,不可尽述,王清惠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却不愿意死在今天,害怕吓到徐沅。她有意扯着嘴角笑一笑,可五脏六腑的疼痛又让她浑身抽搐,只能硬抓着床沿,嘴微微一张,又是鲜血汩汩。 徐沅见了这样的情状,再顾不上气恼,一边痛哭,一边将王清惠揽进怀里,死死按住,哀求道:“张淮安就要来了,你且忍一忍,无论如何,再多陪我走一段路……清惠,你若长辞,日后在这宫里,我再没有伴儿了……你别走,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 回光返照的时候已经过了,王清惠只感觉身上的力气逐渐被抽离,而她自己,却连呻吟都吃力,磕磕绊绊从嘴里挤出来半句话,她说:“小……沅,别……哭了……” 这话倒不像是安慰的话,更像是王清惠的催命符,她趴伏在徐沅胸前,喉咙里像是藏了铁匠的风箱,粗重地喘息几声之后,就再没了声响。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见王德妃不再抽动身子,便知人已经殁了,只对着徐贤妃磕头,齐声唱道:“还请徐娘娘节哀!” 人已经没了,徐沅此时只觉得恍惚,她不肯接受现实,又拉了别枝的手,问:“好好一个人,这样就没了?” 别枝亦是泪流满面:“您别难受,王娘娘已有了无人可扰的好去处……您宽心些,娘娘一定会早登极乐的……” 与世长辞,早登极乐,这两个词说得徐沅眼前发黑,她强稳了心神才不至于晕厥,又赶忙摸了王清惠的侧脸,一直等到她通体冷硬之后才放声大哭。 高位娘娘都在哭,太监宫女们自然也不能示弱。等张淮安匆匆赶来,就只看到徐贤妃静默,王德妃死寂,他稍动些心窍,就知珠沉玉碎就在眼前。 病患身先朝露,张淮安这个医者本应告退才是,可碍于皇帝的吩咐,他又只能向徐贤妃请旨:“王娘娘已然亡故,还是早些入土为安才好,还请您早些拿个主意。” 人死不能复生,徐沅一个贤妃又待如何,她只能木然地起身离开,扔下一句:“报与圣人与皇后知道罢……”
第112章 一百十一、背灯偷揾 圣人与继后早先就得了王娘娘亡故的消息,两个人里,还是只有郑浔肯出面。她是皇后,总得替早逝的嫔妃把后事料理起来,至于圣人,且没哪个敢催逼他来看一个短命的皇妾。 干清宫的大臣倒是一早就被赵德胜疏散了,王德妃再不济,也是随侍东宫的老人,她若去了,想来圣人总要伤心一阵。 赵德胜原跟着孟旭的时候就不年轻,如今更是老态毕露,佝偻着回话,孟旭一时不忍,就骂他:“屋里就咱们两个人,跪来跪去的,不嫌麻烦?” 帝王体恤,赵德胜也不虚客气,便略略挺了腰,回话道:“皇爷,旁的倒罢了,王娘娘这一去,丧仪之事自有皇后娘娘周全,唯一不好的,怕还在徐娘娘身上……” 徐贤妃此刻过得煎熬,圣人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他不耐烦地扶额反问:“用你说?朕自己没长眼睛?” 这话虽然冲,却到底没有带上多少私情。赵德胜免不了在心底替早死的王德妃感慨一回,但凡入不了圣人的眼,死去活来千百回,又怎样呢? 上回文贤皇后过世,圣人还像模像样地哭了一遭,如今轮到长久冷淡的王娘娘,竟连一个哀戚悲悯的神色都落不着。圣人还反倒在这儿为长春宫的徐娘娘是哭是笑而发愁,未免太可笑了些。 这些话说出来就没多大意思了,赵德胜心里再清楚,嘴上还是只捧着圣人:“您对各位娘娘,再没可说的。逝者已矣,生者节哀,王娘娘福薄,去了只有惋惜的份儿,总不能叫徐娘娘跟着伤了身子。奴才可听说,徐娘娘在景阳宫哭得背过气去,一盏茶的功夫才缓过来……” 圣人一听徐贤妃伤心坏了,立马站起身来,想也不想就说:“咱们去瞧瞧她!” 既是帝王有令,龙撵到长春宫的速度自然也不会慢。 徐沅像是早就料定了圣人会来,隔着屏风就轻声问:“陛下,是您吗?” 孟旭本来怀里还抱着刚下学的儿子,这时一听徐沅的语调,又将喜子放到地上,温声细语地哄他:“我与你娘亲有话要说,喜子先下去,好不好?” 喜子从来也没经历过严父,对圣人,他一向是亲近大于畏惧,这时候还敢发问:“儿子听宫人们说,王母妃不在了,娘很伤心……爹,甚叫不在了?” 阿丑三四岁上就已通晓世情,如有不懂未知的地方,孟旭还会多加训诫和勉励。可对上喜子无知,孟旭又舍不得苛责,并企图保留他的童稚之心:“你王母妃出门游历去了,你母亲正生她的气呢,我得先劝劝她,她才不生气。” 听说崔师傅嘴里的周游列国竟能成真,喜子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甚至还拍了一下手,雀跃不已:“真的吗?王母妃真厉害!如果是这样的话,爹,您就好好劝劝娘,叫她别伤心了!” 喜子由内侍们领着,蹦蹦跳跳往外走,而圣人,则穿过屏风,见到了泪眼汪汪的爱妾。 徐沅本来就生得娇弱,此时身上单挂一件子姜色中衣,又泪意盈盈地望着人,与这春和景明更添两分露浓花瘦。 端的是多愁多病又玉脸春融。 叫圣人看一眼,就只想搂在怀里,仔细怜爱。 孟旭三步两步就将心爱之人抱在身上,又拿起小几上的绢子,笨拙地给徐沅擦起眼泪来:“好小沅,可别哭了,上回张淮安就说你坐了病根儿,哭得多了,更是伤身。” 徐沅想起王清惠临死前的那番话,盯着孟旭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过后又躲进他怀里,轻声叹息:“怎么就是您呢……” 孟旭没有听懂,只能就字面意思接话:“怎么不是我呢?阿浔在前头忙着,除了我,还有谁?” “是啊,除了您,再没有谁了……” 身为皇帝的女人,拥有什么,失去什么,都是没法选择的。徐沅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之前许多岁月,她都能靠着洒脱通透这四个字苟活于世。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真正体会到甚叫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看着怀里的人痛苦万分,孟旭只当徐沅还沉湎在永失知己的悲恸之中,尽管喉头干涩,仍不停安慰:“小沅,我还在呢,喜子也在。” 这样干瘪无味的话语根本不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徐沅只觉得四肢百骸隐隐作痛。随着痛感加剧,她却单捂了小腹,眉头紧锁地呼气:“陛下,我好像不大好……” 眼前的情景哪里是不好能概括的,孟旭亲眼看着徐沅下身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龙袍,只觉血气上涌,还来不及深想,就气急败坏地朝外头喊:“赵德胜!快传太医!” 赵德胜听见圣人的嘶喊,忙不迭地扑进内室,一见徐娘娘抱着肚子,疼得眉头紧皱,就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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