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见了张仕濂这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生平第一次为孟旭说话:“张仕濂你在说什么屁话?你对朕有意见就冲着朕来,说朕的儿子干什么?” 就差把文贵妃那句成王还是个孩子套用到太子身上。 武安侯跟着先皇在边境上茹毛饮血的时候,圣人还在尿裤子,他根本不怕别人说他以老卖老。 “好好好!这可是圣人自己叫老臣说的!太子固然可恨,但圣人你,也与他是一丘之貉!老臣跟着先皇南征北战才有今天的偏安一隅,如今圣人一朝权在手,就要葬送先皇与一众老臣的苦心经营!圣人午夜梦回,就不怕先皇来索命吗!” 言之凿凿,振聋发聩。 孟旭在心里感怀这么一位忠臣良将,嘴上却仍是为圣人找补:“张卿言重了。您战功赫赫,孤与父皇铭记在心。不过就是一个胡女罢了,进了内宫服侍父皇,也叫天下人看看大邶皇帝恩威并施的为君之道。岂不美哉?” 成王很清楚太子和圣人在打什么鬼主意,也搁下手中的青玉酒杯,跪到殿中,头一次不跟太子唱反调:“父皇明察,二皇兄所言正是。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弱质女流?” 成王表了态,那些跟他交好的王公世子也纷纷表示: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献给圣人享用是太子的一片孝心,不能辜负。 而圣人却暗自被张仕濂的话气了个仰倒,左一句先皇基业,右一句祖宗江山,自他成了皇帝,这些话日日听夜夜听,竟没有个尽头。 满朝文武嘴上对圣人歌功颂德,背地里却时时刻刻都在缅怀先皇! 他们说先皇如何如何仁政爱民,圣人就学着仁君的模样轻徭薄赋、惠施天下;他们说先皇如何如何横刀立马,圣人也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收复失地、荡平四海! 多年的励精图治、朝干夕惕在天下人眼里竟是个笑话! 圣人心意难平。 他浑浑噩噩活了四十几年才明白,原来自家一直都活在老爹的光环之下,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是苦海无涯。 但圣人却不是跟自己老爹置气,他是自恨无能! 难道脱离了先皇的影子,他就不能建立属于自己的帝国吗?个个都反对他,他偏要证明给天下人看! 这个胡女他势在必得不说,北上巡狩,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圣人连同自己的儿子侄子在作戏,列位公卿心知肚明,就算不知道,也乐得糊涂,只顺着圣人的话说不就相安无事了? 反正军国大政又不与他们相干。 胡女入宫是引文,北上巡狩是真章。 这世上不止他张仕濂一个明白人,能跟圣人同席吃酒,谁还是个蠢的不成。 只不知道武安侯在堂上侃侃而谈家国大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府里还有未曾入仕的儿郎,未曾婚嫁的女儿。 就算身家性命不要了,父母妻儿也一并舍了吗? 张仕濂眼见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们纷纷倒向圣人一头,甚至连他一直觉得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太子也成了圣人胡作非为的帮凶。 他无力回天,只得发出最后的悲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就是掉脑袋也不为过,但武安侯,圣人还真拿他没办法。但凡圣人是个讲良心的,见了武安侯叫一声叔父都是应该的。 所以就算张仕濂在宴上这么胡闹,圣人也只是命太子把他请出去,还要“好好”送回家。 待张仕濂一走,朱雀坊接着歌舞升平。 圣人不仅受用了那个胡女,还借着这位异域美人表明了他对北地胡风的向往,发愿终有一日将亲临边塞。 英国公齐国公带头称是,满座高朋再无异议。 成王自家更是表明愿意同圣人一道领略北地风光,遍览胡女风情。 倒也融洽。
第14章 十四、衣冠古丘 张仕濂在朱雀坊闹的动静,冰晶馆的女眷们自然也听了个大概。就算听不明白,还有个文贵妃当传声筒不是? 武安侯夫人清楚自家男人的脾气,那头一闹起来她就急忙伏到皇后脚边求情。 李皇后尚且感念武安侯的忠义,不仅未加责怪,反而命宋姑姑客客气气将张夫人扶到席上坐定。 过了许久,皇后还对着武安侯夫人道一声:“你们家侯爷是忠义之士,随先皇南征北讨,见惯了刀枪剑戟,纵说话急些也没什么。” 文贵妃顾不得这些咬文嚼字,只恨不得张仕濂再把话说重一些,好劝得圣人回心转意,刻薄话张口就来:“要我说,武安侯就该骂得更狠些才是!” 话虽刻薄,但却在理。 连张德妃都难得没有跟文贵妃斗气,而是对着李皇后叹:“皇后娘娘,今儿也晚了,妾身倒觉着有些疲累,想先回宫歇一歇。” 闹了大半天,李皇后也觉着力不从心,对着郑浔说了一句:“阿浔,我跟你张娘娘先回去了,替我照顾好各位夫人。” 各位夫人也都是人精,既然主子们都有退席的意思,她们也不会多做纠缠,立马表示自家也还有些事情没有料理,就不久留了。 文贵妃心里气闷,本来还想在宴上打骂两个人出出气,现下也被逼得只好说:“妾与皇后娘娘一道回宫。” 东宫的三位侧妃又忙着安排得力的奴才送各位女眷上撵轿。 等人都走了,郑浔另叫门房备了一辆车,招呼上王清惠和徐沅就要回清宁宫。 女眷们虽说散了,朱雀坊那可还热闹着呢,王清惠和徐沅坐在马车上还忐忑不安。 毕竟今天的所见所闻,也算得上百年一遇了。 郑浔见这两个人受了惊,亲手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锦波春。 这酒虽是果子酿的,吃不醉,但徐沅还是喝得连连啧声。 徐沅吃不惯,王清惠却是一饮而尽还觉着不过瘾,自己又拿过酒壶续上一杯,说:“在宴上我就觉着这酒好,还是阿浔体贴,连车上都备了。” 郑浔不仅备了美酒,还拣了几个口味清淡的菜和糕点,此时亲手摆出来招呼道:“宴上能吃着什么?趁热吃吧,饿了大半晌。” 徐沅和王清惠在郑浔面前什么糗事都做过,当即就大快朵颐起来。徐沅一边吃还一边感叹:“这道燕窝鸭丝在宫里吃着就好,如今风味更甚从前,也不知是哪位厨子,手艺越发精进了。” 王清惠偏要跟徐沅争一句:“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吃得出什么好来?” 郑浔见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出声打断:“吃还堵不住你们俩这张利嘴,也不知殿下从哪寻来你们这些泼皮。” 说到太子,几个女孩儿也没了取笑的兴致,俱都沉默下来。 还是郑浔先起了话头:“别担心,咱们还有殿下呢,日子总要过的。” 王清惠自斟自饮、感慨万千:“也不知圣人是个什么想头?连我们都知道那地方吃人,偏他当个宝。” 徐沅虽想不明白圣人的意图,却比王清惠看得透彻些:“我瞧着,咱们这位圣人,心大着呢。” 这句话引得郑浔发笑:“都说跟好人,学好人,小沅现在说话还学着殿下卖关子了?” 王清惠不赞同郑浔的话:“得了吧,就她?她就是只呆鹅!” 天天被说呆子的徐沅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急着为自己分辩:“你们看圣人和殿下一唱一和的样子!圣人再糊涂,也不至于见了一个异域美人就想去北地看风景吧?你们仔细想想这前因后果不就明白了!” 这话有些意思,引得王清惠也深想了一层:“原是这样,我说怎么跟个疯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还白白劳动我们帮他搭戏台子,真是可恨!” 话虽有些重,郑浔却觉得在理。前路漫漫,她只能给这两个丫头一句忠告:“人如草木枯荣,一生只有两件大事,一件生,一件死。偏我们女人苦命,这两件事儿都拴在男人身上罢了。” 圣人再怎么胡闹,都有人给他陪葬,不用担心变成孤魂野鬼。而她们这些深宫妇人,不过就是男权政治不值一提的陪衬。 就像冰晶馆早就四下无人,而朱雀坊一直载歌载舞到深夜一样。 子时将过,太子才披星戴月地回了昭阳殿。 郑浔虽早就梳洗了,躺在床上却没有合眼。太子一进内室,她就跟着坐起来。 孟旭见状忙拦着她:“你别起了,我这就歇下。” 太子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解了衣裳就躺在郑浔外侧,还不忘把她揽进怀里,道一声辛苦:“阿浔,跟了我,委屈你了。” 郑浔一听他这么说,心都化了,嗔怪道:“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孟旭轻轻拍着郑浔的背:“这可不就是我没出息,你们跟着我,也没个享福的时候。” 郑浔抬起头,就着远处案上的灯看太子的神色,也不说什么虚话:“可叫您说着了,如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法改了。” 太子却刻意跟郑浔拧着来:“若是能改呢?” 郑浔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不能再让太子胡思乱想:“您是太子,在说什么胡话?难道把我们几个挪出宫,您就能过好日子了吗?不是害人害己?” 孟旭也就是这么一说,没想到惹得郑浔多思多虑,立马给她赔不是:“我随口说说,你别着急。” 这根本就不是能随口一说的话,郑浔气得胸口疼:“且不说我,那两个丫头若没有您,还有活路吗?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们都觉着能挺过来。若是您舍了我们,除了一条白绫,我们剩个甚!” 话虽如此,可孟旭心里也不是没有绝望:“国将不国,我这个太子又算个什么。你们跟着我,说不得哪天就成了别国的俘虏。叫我如何忍得?” 郑浔紧紧扣住太子的手,也不说什么丧气话:“就算国破家亡,东宫也是一体的啊。您、我、太子妃还有清惠和小沅,必得生死与共,不是吗?” 顿了顿,郑浔撑着半边身子,亲了亲孟旭的额头,温柔地和他对视,说话都有些颤抖:“您小时候喜欢文娘娘宫里一只猫,回回见了都眼馋得很。被娘知道了,打了您一顿板子不说,还不许您吃饭。您那时候不仅不恼恨,还因为经常能见到那只猫暗自高兴。那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何况现在?” 孟旭静静听着,连眼都不眨。他已经不是会因为一只猫而感到高兴的小孩子了。 郑浔看太子这副模样,就知道得下猛药才行:“您纵是不顾我们,那太子妃肚里的孩子呢?您也不要了?为了这个孩子,赔了多少人的性命,您能视若无睹?还有娘,她这些年为了保住您这个太子之位,对文贵妃那么个贱货百般忍让,您不心疼?” 宫里的花团锦簇都是拿鲜血铺就的。 太子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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