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昨日就有些不对劲,会突然那般亲切地唤她,太反常了。 她水灵灵的眼睛瞪的浑圆,像在看一个骗子,警惕地望着晋王。 贺长霆走近,她便后退。 “你哥哥,从未跟你提过,一位贺家阿兄么?”贺长霆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句话里带了多少不甘心。她那时才三岁,不记得他很正常,但不代表那段时光没有存在过。 段简璧摇头,心里终是被他激起了疑惑好奇,问:“你当真认识我哥哥?” 贺长霆微微叹了一息,徐徐说道:“你们兄妹三人,段明函长你五岁,明容长你三岁,你母亲林夫人,在你两岁七个月时亡故,而后,你们兄妹三人皆被送走,我得到的消息是,都送到了西疆,可我不知你何时被转送他处,也不知你两位兄长,是否真的送往西疆。” 他望着段简璧,概是戳到了她伤心事,那双眼睛里盈盈又泛泪光,见他望来,不欲叫他撞破,倔犟地偏过头去。 贺长霆又道:“你名为简璧,是因林姨行经简水而得古璧,后便有你。” 段简璧眼泪如珠坠落,她知道他说得不假,前面那些事或从别处探查可知,但她名字来处,却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姨母也跟她说过这个故事。 她擦去眼泪,想了想,问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哥哥为何说不认识你?” 贺长霆不语,心头发闷。 默了会儿,他问:“你说要办丧事,是为何?” 段简璧这才如实说:“我二哥哥在西疆重伤,没能回来,大哥只带了他衣裳回来,让他落叶归根。” 她说这话时,虽已极力忍着情绪,还是露了些哭腔出来。 贺长霆不自觉抬步,又朝她走近几步,想要给她些安慰,却见她退开几步,转过身子不再看他,独自平复心绪。 贺长霆不再近前,只是看着她擦泪的背影。 他筹谋得还是太晚了,如果第一次定下东都就去西疆,或许还有机会平安带回段辰兄弟二人。 “后日,我去送明容一程。”贺长霆说道。 段简璧没有说话,擦干脸上泪痕便要告辞。 贺长霆看着她转身离开,将到门口处,他突然开口:“你请教元安的事,可解决了?” 段简璧没有回头,轻轻点头:“解决了。” 没有再多一个字,没有再多留一刻,开门出去了。 房内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冷清寂寥,只有那只通身乌黑的小狗心有不甘地扒着笼子,唧唧哝哝,可怜巴巴望着贺长霆。 贺长霆却望着门口处闯进来的沉沉夜色。 在她心里,他就只是一个王爷了吧,有事通禀,无事不来相见的上位者而已。 便是他告诉她,和她哥哥是故友,他们幼时相交,她却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没有同他多说一会儿话,叙叙旧的意思。 赵七进门,看见笼子里的小狗,问:“王爷,王妃娘娘为何不养,多可爱的小狗啊?” 贺长霆不说话,打开笼子放那小狗出来。 小狗一得自由,满屋子撒欢儿,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欢快的像匹脱缰小马。 “暂且养着吧。”贺长霆道,等哪日她不怨他,不与他置气的时候,或许愿意抱走这小家伙逗玩。 ··· 若是段简璧一个人去参加葬事,她不会乘晋王府的牛车,但今日晋王一道,她若还是走路去,晋王骑马,总归不大妥当。 贺长霆驱马在前,有意控制着速度,尽量不与后面的牛车拉开太远距离。赵七随行,不时扭头对车夫示意叫他再赶快些,心里却奇怪,王爷为何不骑马载着王妃,那样不比现在快? 他才这样想罢,听身后咔嚓一声,回头看,车辕不知何故断了,车身没了牛的支撑,倾倒在地,车夫也被摔了个跟头,灰头土脸爬起来忙要去扶正车子。 赵七急忙下马前去帮忙,也欲去扶车子,贺长霆道:“先控住牛。” 方才车辕断裂,茬口打在牛身,那牛吃痛受惊,跑脱了缰套,若不及时控住,怕会冲撞了来往行人。 赵七去控牛,贺长霆则折返下马,去看车内的王妃,见她双手牢牢扒着窗棱,身子虽往前滑了下来,幸而没有被甩出车外。 贺长霆单臂抬起车子一辕,将车身抬至水平,好让车内人不再下滑,另一臂伸向段简璧。 段简璧扶着晋王伸来的手臂,才往前挪了几步,忽觉那手臂下移横在她腰上,屈肢上锁,抱着她,几乎是将她掏出了马车。 段简璧不防他有这个动作,没忍住愕然轻呼了声,意识到这是在外面,人来人往,忙噤声不语,眼睛溜溜一转生怕被人驻足观看,白白净净的双颊之上已飞染一片羞赧霞色。 站定之后,她忙推开了晋王手臂。 贺长霆看她一眼,目光掠过她桃蕊一般粉嫩含羞的面颊,心中如有浮光跃动,面上却无甚波澜。 “王爷恕罪,小人出门前明明检查过车子,没有发现裂口,谁知道半路会断,您看这茬口,里面叫虫蛀了。”车夫请罪道。 这车子有些年头了,是贺长霆开府之后便赏赐下来的,并不常用,外表看着光亮如新,谁想里头不知何时生了蚁虫。 贺长霆没有追究,叫车夫将牛牵回再找人处理车子的事。 现在只有共乘一骑了。 贺长霆看着段简璧,她脸上霞色还未褪尽,只比方才淡了些,似清水芙蓉。 “王妃娘娘,叫王爷载你吧,不然这得走到什么时候?”赵七见王爷看着王妃不语,王妃也一声不吭,不知他二人打什么哑谜,心直口快说了揣摩许久的打算。 今日还有正事,耽误不得,段简璧便没拒绝,只轻声对晋王说:“我自己会上马。”不要再大庭广众抱她了。 贺长霆不说话,只等她走近马鞍,正要抬脚去踩那马镫时,掐着她腰往上一送,把人稳稳当当放在了马背上,而后才自己跃身上马,双手握着马缰,把人围拢在怀中。 段简璧自然有些恼他,但毕竟要仰赖他骑马载她,段简璧只是暗自恼了会儿,没敢露情绪。 她身量不算特别矮小,但坐在马上,尤其是拢在贺长霆怀里,便单薄得甚至有些微不足道。幸而她穿的是一身月白素裙,与玄袍加身的贺长霆对比非常鲜明,她才没有被淹没在高大挺阔的身影里。 贺长霆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随着马儿的步伐一颠一颠,她显然不会骑马,不懂双腿用力夹着马鞍以舒缓这种颠簸。这样骑一路,到酒肆她大概屁股疼得走不成道了。 贺长霆一手控马,一手用了些力气箍紧她腰,缓了她的颠簸。 段简璧却不喜这种亲近,双手去撬他手臂。 贺长霆松了些力道,放她双手进来,复又收紧,将她不安分的双臂也箍进其中。 段简璧横波生怒,仰着头扭过去瞪他,奈何距离太近,他又太高,脖子仰得酸疼也没对上他目光,只得作罢。 “王爷,别忘了你对裴将军说过的话。”段简璧气力抵不过,言语不相让。 贺长霆手臂骤然收得更紧,段简璧呼吸都有些闷,她双臂极力挣扎,贺长霆松开了些,却还是力道适当地箍着她,并没有放手。 “我说过的话,都记得,不劳王妃心心念念提醒。” 沉静的声音带着几分天然威压自头顶落下。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段简璧撑着他箍紧的手臂,虽有些畏惧他的威压,却还是不服气地小声辩说。 贺长霆不再说话,手臂上的力道却未妥协,随她怎么想罢。 段简璧挣扎无用,言语相激也无用,只能放弃,乖乖由着他箍紧身子。 行至酒肆,小林氏和段辰早已准备妥当一切丧事所需,看到晋王同来,都意外地怔住了。 段简璧对段辰道:“哥哥,殿下说他和你是旧相识。” 段辰唇角扯了扯,目色平静叫人看不出虚实,看了眼贺长霆,笑说:“晋王殿下莫不是认错人了?” “明函,我是贺景袭。” 梁国公甫一称帝,诸子随之封王,世人多只知其爵号,不知其名更不知其字,段辰远在西疆十数年,可能不知中原朝代更迭,不知大梁晋王是哪个,但绝不会不知贺景袭是谁。 段辰目光确实因这个名字动了动,“贺景袭。” 他自然听过,段辰兄弟临死前与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说得最多的,除了妹妹就是这个光腚之交的好兄弟。 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好兄弟成了欺负妹妹的好妹婿。 段辰笑了声,敲敲自己脑袋,“受过伤,很多事不记得了,殿下勿怪。” 贺长霆看着他,讶然之后,目光暗淡下来。段辰方才明明是记起他了,却不愿承认,不愿与他有太深的瓜葛。 小林氏见此情况,忙说:“别误了葬时,快往坟上去吧。” 说罢便吩咐仆从去套牛车,拉上棺椟明器等物。 又对段简璧交待:“人死不能复生,你到那里哭一哭便罢了,别哭太久,你身子本就不好,再伤了心……” 段简璧忙截了她的话,“姨母我知道了,我们很快就回来,你也不要趁我们不在偷偷哭。” 几人出门,贺长霆刚牵了马来,见段辰也牵着自己刚得的汗血龙驹,对段简璧道:“阿璧,哥哥载你。” 段简璧自是满口答应,撇开晋王朝自家哥哥跑去。 段辰身形与晋王相仿,只面皮比他更黑些,五官亦是英朗贵气,微微一低身子揽住段简璧将人拎上马背,拢坐在身前。 贺长霆手下一紧,目光沉了沉,虽不悦,到底没发一言。他们是亲兄妹,久未相见,亲昵些也在情理。 洪渎原在大兴城西北郊,自前朝起便是王公贵族的葬地,这里距离段家坟茔不远,小林氏不惜花费重金在此买了茔域,也是希望人生不过十九载,十三年都在漂泊的外甥能离母亲近一些。 原上松柏苍郁,坟冢累累,装有段昱衣冠的棺椟被安置在墓圹内,段辰亲自下到墓穴,将一个包裹放在棺椟盖板上。那里面装着段辰兄弟幼时离家时穿的衣裳,出自母亲之手,后来不能穿了,他们却也舍不得扔,当护膝绑在腿上,这么多年搓磨下来,早已破烂不堪,但段辰兄弟临死前交待,西疆境接荒漠,远隔关山,他们的尸骨恐无法归乡,便带着他们幼时的衣裳归葬,以便黄泉之下母亲能够认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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