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请七爷过来。”汝南侯决定插手管管此事。 段七爷没有再像从前一样不闻不问,闭门不出,他甫一听见传话,就跟着小厮,拖着沉重的脚步,来见汝南侯。 汝南侯屏退小厮,与段七爷在茶案两旁落座。 “七弟,若有不顺心的事,与弟妹好生商量,吵吵闹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土埋半截脖子了,你这时候休妻,传出去,叫人怎么说我们段家?” 汝南侯虽年长段七爷六岁,但他是武将,这些年生活也够滋润,高官厚禄,儿女成群,没什么烦心事,看上去神光焕发,比段七爷还要年轻很多。 见段七爷不说话,汝南侯有些不耐烦,看他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还有那位亡故的弟妹,她去世十三年了,大概骨头都朽成沫了,你何苦再去折腾,与一个死人过不去,非要和离?” 段七爷终于转过头看着汝南侯,神情仍然呆呆木木。 汝南侯也看着他说:“就算你恨她欺骗你,趁人之危,过去那么久了,毕竟夫妻一场,她也为你生了三个孩子,有甚过不去的。” 段七爷冷笑,病恹恹地开口:“大哥,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林氏无德,林家仗势欺人,竟然勾结匪人劫掠我段家,我亲四哥,还有襁褓中的侄儿,都死在那场匪祸里,如此血海深仇,我怎还能与那林氏做夫妻?怎还能留她儿女叫我爹爹!” 汝南侯皱眉,神色有些不快,过了会儿,慢吞吞道:“当年我刚知晓真相,自然也是气愤难当,话说得狠了些,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记恨我?” 汝南侯眼睛眯了眯,审视地看着段七爷。 段七爷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纸早已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概因保存得当,那信纸虽有些陈旧,却并未破烂。 他把信放在两人中间的案上,“这是当年,大哥从匪首那里追回来的信,是林家和匪徒勾结的证据,是阿湘……林氏的字迹。” 又掏出一张纸稿,皱皱巴巴的,像是揉弃后又被人捡回来的,放在那封信的旁边,“这是孙氏的兄长,孙璠的字。” 是段七爷从灰斗里捡回来的,上面还沾着点心的碎渣,前阵子孙氏带着儿女回了趟娘家,这纸概是儿女们包点心用的。 孙璠的字迹,和那封信上的字一模一样。 十三年前,段七爷看到这封信时,并不愿意相信妻子竟为了与他结亲做出这事,但这字迹明明白白,而且若不是因这场匪祸,他和林湘绝无可能。 他本来有婚约,未婚妻是恩师的女儿,虽是小门小户,但他们也算两小无猜。他知道林湘爱慕他,时常借着闺中蜜友宗室女的便利,出入东宫,然他自知有婚约,从未对她起过别的心思。 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匪祸,让如日中天的段家陷入了几欲灭族的困境,且那匪祸来得蹊跷,来势汹汹,去得也很快,且单单劫掠了段家,没动其他高门富户一丝一毫,像早就预谋好的。 便在段家落难之时,有人去求娶他的未婚妻,未婚妻来与他言明,需要一笔丰厚的聘金支撑师母的药石所费,想让他退婚,他便退了这桩婚约,把仅剩的私房余财给未婚妻作为补偿。 他刚刚退婚,林湘更加肆无忌惮地示好,便有了这场姻缘。 一些都太过巧合。 所以十三年前,汝南侯把这封信摆在他眼前时,他没有办法不去相信那场匪祸是有预谋的。 林湘为了嫁他,为了给他雪中送炭,做他的恩人,竟然亲手给段家制造了一场灭顶苦难。 他那时真的生了这个想法。 林湘去世后的几个月里,他依然抱着这个想法,耿耿于怀,恨着她。他不再管她生的儿女,只觉这些儿女都背着手足至亲的血债。他也没有拒绝家里人为他续娶。 可是续娶之后没几日,他发现这样并不能让他有报复的快感,反让他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 他不再碰孙氏,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他想过死,可是,他怕在黄泉下见到林湘。 苟活了这么多年,那份恨越来越淡,甚至那份对林湘到底勾结匪徒与否的怀疑也越来越淡。 谁料前几日,那熟悉的字迹忽然出现在房中的灰斗里。 他早就烧了一切有关林湘的东西,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故而起初他甚至恍惚地以为,林湘泉下不甘心,来找他了。 他没有丝毫迟疑地捡起那团纸,想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却见不过是一首俗不可耐的艳词,落款上还写着名字和日期。 他这才记起,孙璠曾经十分仰慕林湘,对她的诗文更是赞不绝口,凡有林湘在的地方,不论诗会还是别的场合,孙璠都会跟去。纵然孙璠很清楚,孙家门户低,不可能娶到林湘,他却不曾有一丝放弃。 段七爷从没想到,孙璠竟痴迷到了摹写林湘的字,还摹写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所以,十三年前,汝南侯口口声声说从贼人手里追回的信,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段七爷按着两张字迹一模一样的纸稿,死不瞑目一般看着汝南侯,“那封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汝南侯浑不在意,扫了那字迹一眼:“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贼人死了,林氏也死了,死无对证,你现在来怀疑我伪造书信,诬陷你发妻?” 他嗤了声:“你这是要让我百口莫辩。当初我说要交给大理寺审,是你拦下来,你顾念夫妻情分,不想叫林家雪上加霜,如今又来怀疑我弄虚作假?” “七弟,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乱咬人!” 汝南侯站起身,“你果真怀疑,就去报官,虽是陈年旧事,也不一定无迹可循,休在这里胡言乱语,凭着自己臆想加害别人!” 汝南侯不耐烦地丢下话,拂袖而去。 段七爷独自坐了会儿,起身回去继续写休书。 孙氏没想到汝南侯也没能改变段七爷要休妻的决定,哭骂了会儿,说:“我去找王妃娘娘,她要是不管,我就撞死在王府大门上,我倒要看看,她堂堂晋王妃,还要不要这个脸面!” 孙氏一边哭骂,一边就要出门,听身后鬼魅一般丢来一句话: “那双儿女不是我的。” 孙氏像被一层冰冻僵了,哭声没了,骂声也没了,将要呼出的半口气也凝在胸口,木木地看着段七爷。 他病了那么久,整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竟然什么都清楚吗? “想留着那双儿女给你养老送终,就拿着休书走人。若不甘心,我也不介意送你和那小厮,还有那双儿女,黄泉之下团团圆圆。” 他语气低得瘆人,又带着积聚多年的病气,听上去竟有一种孤魂野鬼索命般的凶戾。 孙氏竟不敢再闹,愣了好大一会儿,收了哭骂撒泼,折回来跪下,低低地呜咽,求段七爷不要休妻。 段七爷没有丝毫动容。 等孙氏带着儿女行装离了段家,段七爷又进了皇宫面见圣上。 ··· 晋王府 段简璧连着几日奔波,刚刚谋定母亲新冢的位置,也择好了葬时,只等从旧坟起棺移到新坟。 才喘了口气,宫里又来了诏令,圣上传她去问话。 段简璧有些疑惑,自她做了晋王妃,除在上巳宴和重阳宴,圣上同她说了几句话,从未单独召见过她,这次为何传她去问话? 贺长霆自也看出她的疑惑,问来传旨的常侍:“父皇何事传王妃问话?” 常侍面上带着些尴尬,小声说:“王妃娘娘的父亲进宫了,要和王妃娘娘断绝父女关系。” 不止如此,段七爷在圣上面前历数王妃不孝之过,言没她这个女儿,段家也没这个女儿,让圣上做个见证,他要将王妃逐出家门。言辞激烈,常侍可不敢在晋王面前尽数学来。 常侍的声音虽小,段简璧还是听见了,且从他神色里猜出,真实情况远比他这两句话糟糕的多。 贺长霆示意常侍先行回宫,命人备车。 他并没有出言催促,只是站在一旁,等段简璧慢慢缓过情绪来。 这几日,段七爷与亡妻和离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王妃表面上看什么都无所谓,好似没将事情放在心上,可坐下来时总是发呆,目光也总是暗暗的。贺长霆知道,没有人能不在意自己的生父是个什么模样。她对母亲有期待,对父亲必定也曾有过,她心中一定很失望。 牛车备好,段简璧先坐了上去,贺长霆也未骑马,随在她身后也上了牛车。 段简璧呆呆地盯着车帷,两手放在膝上,无意识地交握攥紧,又生了一层冷汗。 贺长霆看看她,静静待了片刻,靠近她的那只长臂在几经犹豫地蠢蠢欲动后,终于伸过去,大掌罩住了她小手。 他什么话都没说,笼罩在那双小手上的每一根手指,却都在安抚她:别怕。 段简璧扭过头来看他,没有挣开他的包裹,忽然文文静静地说:“王爷,我们也和离吧。”
第50章 之前晋王说,休了她,段家会蒙羞,会容不下她这个被天家休弃的儿妇,如今,她被生父逐出家门,与段家再无干系,也不用担心了。 而且这几日生父的所作所为,丢尽了脸面,晋王容不下这样的岳丈,与她和离,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诟病的。 “王爷,和离吧。”段简璧冷幽幽地说,听来很是疲惫。 她看着晋王,晋王却目视前方,并不迎她的目光。 过了会儿,察觉女郎仍在执着地望着他,等他答复,贺长霆转过头,目光坚定,一字一沉地说道:“我不会休妻,也不会和离,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段简璧愣愣看他片刻,收回目光,仍是呆呆望着前方,再不说一句话。 她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过他,她现在的境地有多尴尬,可他就是不肯放她走。 明明有一个又一个的时机,明明只要审时度势,稍作安排就能让她脱身,可他就是一点心思也不愿意用。 她想要离开,没有捷径能走,只有死路一条了。 等她安排好母亲的事,她会自己好好想想。她不会再信裴宣了,也不会再指望晋王的承诺。 一路心事重重,到了宫门口,段简璧神思才回转了些,随常侍迈进大殿,就见段七爷仍是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气势却尖锐凶戾,如一只无常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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