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原来的绸缪大相径庭啊!尊贵的圣女怎么能真嫁了嗜血杀神呢? 小荷蹙着眉,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为秦雪若擦去脸上的尘土,喜服临时浆洗是来不及了,断不能让圣女穿着污脏的衣服将就,秦雪若的衣服首饰他们也带了十好几箱,可以再挑出件正红的礼服替换。 秦雪若任由小荷摆布,垮着一张小脸抱着小荷的腰,感受一点来自正常人的温度: “父亲那边消息传过去了吗?” “已放了红隼传讯了,圣女,你是真的要与他做真夫妻了?要不我们寻个时机走吧,外头正乱呢。”小荷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相依长大的圣女跳入火坑。 秦雪若苦笑一声,抬起葱指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可能走?现在一走了之,那不就是把珨国太子的颜面放在地上踩么?这桩婚事还是大王亲自赐下的,若有不从,会引来灭族之祸的……之后的事情,我可以再试着跟禹应焕谈判各过各的,但现下是无论如何也要完婚的。” 小荷眸中现出泪光盈盈: “圣女,若那人执意要与您行夫妻之礼呢?若他不肯放您回水镜族呢?” 秦雪若被问住了,一时无语凝噎。 她原本的打算是,洞房花烛时和禹应焕挑开了说清楚,坦言自己并非真心想嫁他,大家维持着夫妻虚名或者择日和离都好,她是不会留在戍北军中,而是要作为一族未来的族长回家协管族中事务。可凡事都不似计划中的那么顺畅,禹应焕看得出来不是好相与的人,他拒绝的话,秦雪若暂时还拿不出可以和他等价交换的筹码。 至少不能连累送嫁的族人们一同被困死在这儿,秦雪若叹道: “小荷,我如果走不了了,真要留下来与那魔头做真夫妻,你们就不用管我了都回家吧,我不能连累了大家背井离乡远离故土。” “圣女!圣女说的是什么荒唐话,”小荷闻言,直直地坠下了两行清泪,顿时对着秦雪若跪了下去,“我同圣女一起长大,说句僭越的话,早已将圣女视为亲姐,其他人想走想留我管不了,但我此生是要和圣女同进同退的,绝不会让圣女孤身一人!” 秦雪若急忙搀扶她起来,被她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剖白也触动得垂泪:“你这是何苦……” “圣女是为了全族才身陷囹圄的,身侧只要还有个信的过的人伴着,日子便总归是有一点倚仗,小荷要做圣女的倚仗。” 主仆二人皆是情真意切,泪水涟涟,互剖真心,眼帘都拦不住眼泪,好生相拥而泣了一番。 尤其是秦雪若,连日以来的惊吓、惶恐,都随着这一场痛哭流走了,从今往后要护住自己和族人周全,便不能再显出半分怯弱。 戍北军中却因观得“死而复生”的奇象而军心大阵,更因接连而来的喜宴锣鼓喧天,士气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禹应焕本人不见得有多欢喜,但将士们围着篝火喝了一圈又一圈,他这个新郎官自然是要作陪。 娈彻拉着他喝了一壶又一壶,嚷嚷道:“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是最早成亲的!水镜族圣女生的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你是哪里来的狗屎运啊?” 娈彻和禹应焕平时是看着彼此都不顺眼,西方阵和北方阵三天两头干架,禹应焕真有了天大的喜事,娈彻还是替他高兴,嘴上仍不服气,说要在酒量上分个高下。眼下,娈彻喝到舌头都捋不直,想到什么便秃噜什么,禹应焕还得接着其他人的酒,七七八八喝了一大圈,还保留着神智,赢他赢得远了。 禹应焕瞥了眼笑着为娈彻擦拭汗水的寒祺,淡然道: “你不也是有狗屎运,再过些日子,你看能不能捞到个王孙妃当。” 众人哄笑口哨声起,娈彻悄悄红了耳根子,却在篝火映照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寒祺的手。 寒祺也是小小年纪便被扔进来历练,她虽然是王孙吧,但大家当时都是毛头小子,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对瘦瘦小小的王孙该挥拳头的时候就挥拳头。娈彻和寒祺关系最为要好,在小王孙不适应军营生活时,这个西州来的小公子变着法子地哄她护她,二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说起来,寒祺刚入新兵营时干瘪瘦小个子矮,像是个大头豆芽菜,更看不出来是个女孩子,禹应焕吃不饱饿肚子甚至用武力强抢了她的口粮……寒祺从未徇私报复,也算是高风亮节了。 这么一想,他确实是讨人嫌得很,从前只觉得这些家世相当的世家子是因为他被父亲厌弃而看不起他,其实他本身的性格就怪不招人喜欢的……那他的小妻子呢?会像娈彻护着寒祺那般对他好吗?还是像其他人一样畏惧他讨厌他? 想到帐中那天仙儿般的美娇娘,禹应焕胸臆中躁动生出了一簇莫名跳动的火种。 他的心脏从来没有过温度。 此时竟然怪异地燃烧。 妻子,妻子,真是奇妙的词语。禹应焕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个词语。他对“妻子”的概念很模糊,最大的认知来源于他的父亲,他父亲便是认为是这个孽子害死了妻子,便二十多年如一日地愤恨幼子,甚至在他五岁时有意地将他丢入深山喂狼。后来,禹应焕置身狼群毫发无伤,北境人以狼为图腾,敬畏生灵,认为这是上天的指示,禹黑虎便只是冷待他。 不过禹应焕始终牢牢地记得——他的亲生父亲是想让他死的,想让他为妻子偿命。 所以“妻子”当真有这么大的魔力?他也会如同父亲一般失去神智似的深陷夫妻情意吗? 禹应焕一通胡思乱想,周围人的欢笑似是与他无关。 姜故烨打趣娈彻道:“当了‘王孙妃’,可便不能再袭承西伯侯的爵位了。” 娈彻闻言只将寒祺的手牵得更紧,昂首坦然道:“我不要爵位。”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只要寒祺”。 寒祺与他心意相通,怎能不知,低头一笑,以敛感怀的泪水。 禹应焕应承着来跟他敬酒的其他百夫长们,视线落到了跟他斜对角的姜故烨身上,瞧来瞧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片刻后问道: “姜故烨,你那个小跟屁虫呢?” 小跟屁虫,逐风族的宣于岚之,虽是女子,无论是武艺本领还是……讨人嫌的程度,都不输于其他家伙,尤其是宣于岚之鬼点子一套又一套,让他们北方阵吃了很多次暗亏。禹应焕借着全军比武的机会在擂台上狠狠地把宣于岚之打了一顿,他擅近战,宣于岚之是弓兵,于擂台之上这方寸之地的比武毫无悬念,禹应焕这才稍解心头恶气。 宣于岚之平时跟姜故烨的尾巴一样,寸步不离,今日这么大的热闹居然不在姜故烨身边,难怪禹应焕左看右看感觉不对劲。 姜故烨自顾自斟了一杯酒遮掩表情,眸色一暗,随即笑道ʝʂɠ:“岚之感了风寒在休息,我看你这个新郎官别再管别的姑娘的闲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对对对,酒也喝够了,快去找你的新娘子吧!” 闻人顺抚掌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众人跟着起哄,催促着禹应焕回去与新娘相会。 禹应焕仿佛被推着上了云端,今夜的美酒不足以让他沉醉,他却飘啊飘的,脚步虚浮不像是踩在了踏踏实实的地面,好像晃晃悠悠升上了天。 听到禹应焕来到营帐外的动静,连带着小荷在内的侍从们都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来。 禹应焕这双手,沾染过无数鲜血,握过刀枪剑戟,撕扯过敌人的血肉,唯独不知,如何去用这双手去轻抚美人娇嫩的肌肤,一时因紧张激动而轻微颤抖。 他想着一定不能唐突了佳人,却见秦雪若坐在喜塌上,早就等得不耐烦自己把红盖头掀了,眼角和鼻头都红彤彤的,肯定是刚哭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泪水独有的咸咸湿气,眉头不展,瞧不出一丝为人新妇的欢喜。 禹应焕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跃动的火苗霎时间被掐灭。 ——是了,这桩婚约是强行绑上她的,他二人没见过一次,沾染上他这个声名狼藉的人,她又怎么会开心呢? 他还接受了全军的恭喜,就像是个笑话一样,禹应焕没再看秦雪若,迈着沉重的步履坐到桌子前面,又斟酒自饮。 合卺酒就是走个过场,没有新人会指望着喝合卺酒喝到醉,因此禹应焕堪堪倒了两杯便再倒不出来酒液了。 好像什么东西都在和他作对,禹应焕冷着脸将酒壶丢到一边,酒壶“咕噜咕噜”在小桌上滚了一圈,落到地上,发生一声清脆的坠地声。 听得秦雪若一激灵。 秦雪若看得出来禹应焕心情不好,跟他不熟,不了解他的心性,小心翼翼奉上关怀,作为话题的开头: “大哥,你还是少喝点吧。” 禹应焕头也不抬,反唇相讥道:“怎么不知道叫夫君了?” 暗笑她的虚伪。在人前,一口一个“夫君”,好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人后便成了“大哥”,他竟不知水镜族人还会变脸。 落在秦雪若耳中却成了调戏,紧张地揪住了衣服一角——他在暗示她叫他夫君?莫不是他贪图她的美色,看上她了? “这……这……叫夫君有些暧昧了吧。” 秦雪若舔了舔嘴唇。她从未把嫁人放进过人生的规划之中,从来也没学习过要怎么做另一个人的妻子。 “……” 她总是让禹应焕无言以对。 禹应焕沉默着把玩着手上的小酒杯。没意思,好像没人会真心为他的平安无事高兴,寒浞心思深沉忌惮他,其他人光顾着赶热闹,他曾经是想过他的小妻子能欢欢喜喜地同他好生过日子,现在看来,她定是为他的复生失望不已。 所以这人间没意思,婚事没意思,禹应焕没别的事可做,便僵在这处儿僵着。 秦雪若没按捺住好奇,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她还是名大夫,死人复活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若能弄清楚其中医理,那是多少医师的梦想啊。而且,禹应焕传闻中是很凶残,现在安安静静坐着,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吃人的样子嘛,喝了酒暖了暖身子,脸上恢复了些血色,没刚出棺时那么可怕。 总不会突然发癫吃了她。 秦雪若大着胆子,下榻,走到他身边,和他挨着坐。 禹应焕照旧看也不看她。 秦雪若见他毫无波动,反而敢开口跟他说话了: “大哥,你是怎么起死回生……哦不,‘昏迷复醒’的呀?”禹应焕不敢担“起死回生”的名头,寒浞也不能容他担,全军上下统一了口径说禹应焕先前只是陷入昏迷,被误诊为死亡。 医者们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便是“生死人,肉白骨”,秦雪若抵不住这个诱惑,不管禹应焕说与不说,她都是要问的。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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