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瓦砾砸下,虽大半被翟清渠挡住了,但仍有不少落在解忧身上,她的伤也极重,浑身浴血。此刻站在院中,绵绵细雨落在纤细的身上,一点一滴往下冲刷着血色,摇摇欲坠,唯有一双秀目,如灼灼燃烧的火焰,凝着令人心惊的光。 一直在旁的崔建洲心下不忍,心道若不是自己此前糊涂,也不至于将事情拖至如此境地。他倨傲半生,少年时也曾策马仗剑,在陇西杀出了一片天地。如今年纪大了,没了从前的心性,将私心私利放在了前头,但骨子里却也不是个毫无担当的懦夫。这般想着,他便上前朝着长孙英行了一礼,礼数齐整地道:“姑娘,大都督昔日于我有大恩,我这一条命便算是长孙家给的。大都督被戕害于街市,这些年来,我与赵匡胤便无一日对付的。但一码算一码,为大都督寻仇报复,便该冲着渭州去,与后院女人无干。这个解忧娘子在熙州这些日子,未有所取,只凭一颗慈心行事,当得起崔某的佩服二字。”崔建洲回头看了解忧和翟清渠一眼,语气却异常地坚定,“如今事已至此,姑娘要熙州易主,崔某无能反抗,这命,我认。虎符交予姑娘,崔某这条命也任凭姑娘处置。但翟先生与解忧娘子已身受重伤,姑娘的气也该消了,还请多造善业,放他们离去吧。” 长孙英的脸,大半被那抹薄薄的丝帕遮住,控制不住的笑声却泠泠地传了出来,“崔建洲,早些日子,你还大权在握的时候,我便让你杀了这个女人,你不肯。今天却来充英雄,想保她性命,你算什么英雄?你不过就是个庸货、孬种。” 崔建洲脸色涨红,又陡然惨白,只觉得四周的目光犹如审判一般都在瞧自己的笑话。而真正笑出声的却是解忧,她的手抚住胸口,笑得有些气喘,“长孙英,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到渭州,能到汴梁么,就凭你们这草寇之众?长孙家早就没了,你甘不甘心、认不认命亦都如此了。你骂崔太守无能,你指望刘泽帮你打天下?其实崔太守就是刘泽、刘泽就是崔太守,是这天底下仅存尚念你父亲恩情的两个人了。可他们能力如何,能走多远,你心里当真会不知道么?还在这大言说什么渭州,说什么汴梁?” 薄薄的丝帕全然承载不住长孙英脸上的难堪,原先被抑制住的杀意再次陡然而生,可那早已弱不经风的解忧却全然没有要住口的样子,仍在不断挑衅着她的极限,“这一百年来,陇西、中原,换了多少帝王,换了多少番将,他们每一个人落幕时,都跟你一样,不甘心不认命,总以为只要自己再多拼一把,就能重新撞出一方千古基业来。可是你们心里从未有过天下,天下又与你们何干。” 雨丝越来越细,渐渐在了半空中消散无踪,天上的云都散了,竟连一丝都不剩,西斜的阳光映着,便呈现出了一层纯粹透亮的红色。长孙英的脸上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惶恐,她盯着解忧那对被鲜血浸染的双唇,张合之间说出了最令她心惊的言语,“而你,长孙英,却是其中最可笑的。上半生爱错、下半生恨错,眼下则浑然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凭着一股怨气,挥霍干净了父辈的余荫。你的天地,出不了熙州这片孤城了。” 长孙英再也忍受不了解忧喋喋不休的言语,她想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这个狡诈女人的故意挑衅。但分明这么想着,这些话落进她心里,却像一只一只鲁莽无礼的手,掀开了心底放置的那个盒子,将她不愿去想,不愿面对的真相暴露眼前。长孙英咬着牙,恨恨道:“死到临头,还在嚼舌。”说罢,右手拔剑,雪色的剑锋刚出鞘,却被钱松拦了ʝʂɠ下来。 钱松堆着一脸谄媚的笑意地对长孙英说道:“杀个贱人,犯不着脏了贵人的手。不如交给小的来办,就当给小人个机会,一表忠心。” 长孙英抬眸看了看已移步到解忧身前的曹彬,微微思忖,便顺手将长剑交到了钱松手里,冷冷地说:“杀了她,军中副将的位置便是你的。” 钱松接过剑,在手里掂量了两下,两只细长的眼睛微微虚起,对着亦拔剑出鞘的曹彬缓缓笑道:“钱某对曹壮士的身手素有耳闻,今日有机会讨教一番,也算是一桩幸事。” 曹彬缓步走向前,四目交接处,尽是冷峻的杀意,“你不是我的对手。” 钱松摆摆头,笑道:“这可不好说,我出手也很快。” 两人话虽说的轻松,但脚步却未停歇,在小院中不断试探走位,挑衅着对方的底限。同时也将众人的心一同揪了起来。小院内的角落里原本开了一丛赤珠子,被雨水冲洗了几日,赤红色的珊瑚花瓣愈显鲜艳,缀在绿叶之中,迎风浅浅挥散着那带着辛辣的香味。砰地一声,曹彬与钱松的武器在空中撞击出了巨大的声响,两柄利刃一触,似乎撞出了细小的火光。但也仅仅是这猛的一击,两人迅速分开,交换了位置。 钱松落回了长孙英的身旁,而曹兵那一跃则更远,落到了离院门口更近的位置。众人都在等着下一次的出击。电光火石之间,却见钱松猛地一个转身,便将那柄长剑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角度,猛地刺进了长孙英的腹部。她尚未回过神来,便有一股腥甜的鲜血便猛地涌进喉管中。身体软趴趴地滑落在地上,竟连一招还手都未出。 刘泽见钱松忽然叛变,还未反应过来,却见曹彬的箭已直直地冲着自己而来,他右手急忙去拔刀,出鞘了一半,却觉得胳膊酥软,抬也抬不起,方才醒悟钱松早就在这方丝帕上做了手脚。可此时想明白也是无用,曹彬的剑犹如刺破一个皮囊一般,在他的胸口直直插了进去。刘泽低头去看,曹彬也未迟疑,迅速将剑拔了出来,带着他的体温,血淋淋地直接架在了副将的脖子上。 变故来得太快了,转眼之间,三人便落了个一死一伤一胁的境地。院中一众人乌泱泱地呆立在原地,没几人反应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解忧向前走了几步,稀稀落落的鲜血从她身上滴落下来,她的声音极具震慑力,像是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冲着崔建洲厉声问道:“崔太守,北翼军究竟是不是你崔家兵?” 这一声讯问,便将懵怔迷糊的崔建洲唤得登时清醒过来。他也未多想,几个又急又快的跨步便到曹彬身旁。那双不知经过多少沙场杀戮的粗厚手掌按在曹彬的剑柄上,在旁人反应过来之前,用力一扯。剑锋锐利,速度又快,副将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脖子便被割断了一半,剩下半截骨头与躯体相连。崔建洲这些年做了太守,罕有机会亲自动手,如今情形紧要,又见了血,年少时的热血重新涌上头来。他一脚踢在副将尚待余温的身体上,左手揪住头顶的发髻,用力往左右一拧。消不得片刻,一个滚圆的人头便掉进了他的手里。 跟随而来的北翼军士们,从前也听说过崔建洲在战场之刚猛,是长孙麾下一员悍将。如今见他半身是血,魔王一般将那副将的人头带着黄白的脑浆、鲜红的血,狠狠地往众人堆里一砸,双目圆睁,怒吼道:“现在归顺,便还认你们是崔家兵。若仍是冥顽不灵,那老夫便将你们的脑袋一个一个给拧下来。” 除去钱松手下那些兵武夫,北翼军此番到擒龙寺的不过百余人,大半集中在小院中,亲眼目睹了刘泽和副将的死状,众人也不知所措,有些被吓破了胆的,此刻已丢了手中兵器,双腿战战便要跪倒。也有些怕被日后报复的,此时东张西望,观望他人态度。 钱松一脸痞笑地走了过来,站在崔建洲身旁,满脸都是混不在乎的模样,说道:“别四处张望了,没发现么,就刚才这会儿功夫,院子里都是你们北翼军的人,而我的那帮兄弟则换到了外边守着,你们现在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太守大人心慈,愿意给个求生的机会,还不赶紧的,待会儿主将变了心意,各个都要变成无头鬼了!” 这一提醒,大家才反应过来,发觉方才听令光顾着往里冲,全然没发觉攻位置已调换。见大势已去,自然有乖觉聪慧的,领了意思,跪倒臣服。不多时,这院中数百人便重归了崔家麾下。崔建洲此时一身豪迈,接过了指挥权,又指挥着钱松分编归降军士。 落日西坠,橙红的光洒落下来,院中几处混着鲜血的积水便洇成了残败的红色。金戈弓斧的声音一消散,四处便整个安静了下来,周边草木散着阵阵清香,让人松了口气。今早当崔建洲摔门离去后,翟清渠告诉解忧在城破之时,他已私下见过了钱松。嗅觉灵敏的钱松非常识时务地与翟清渠达成了一致,翟清渠命他暂时归降刘泽,以待时机。翟清渠亲口允诺事成后,黄河以北的翟家商道,可由钱松任挑。两人密约成事,钱松倒也不负所望。关键时刻,一剑刺中长孙英,虽伤得极重,却未立即致命。此时,长孙英犹如一个破了口的布囊一般倒在地上,汩汩的鲜血从她身体里流出,带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钱松在她身旁查看了一番,啧啧叹道:“刚才手抖,竟没一剑毙命,让贵人受罪了,我这就给您补上一刀。” 长孙英忍着痛,唾了一口,“贼子、贱婢,你以为这就算成事了?大批北……” “大批北翼军还在城中,随时可以剿灭了我们这帮草寇乱贼。”钱松笑滋滋地帮她把话补上,又道,“不过,贵人,你也别忘了,这些所谓的北翼主力如今群龙无首,缺的是个有统帅之才的龙头。你说,这龙头人物,还有谁比崔太守更合适呢。” 长孙英哑然无语,不远处,解忧跌坐在杂乱不堪的瓦砾堆上,眸子幽深而闪亮,缓缓说道,“我说过,你走不出熙州城了。方才,我其实并没有引你近身,图谋刺杀的意图。能将你和刘泽逼得亲自来擒龙寺,一举歼灭,便已经足够了。” 长孙英洁净的面庞上被溅上了不少血,时间一久,又凝成了成块的血渍,斑驳零落地附在脸上,她的气息也同样零落。她看着解忧,胸中憋出一阵夹杂着气喘。她牢牢地盯着长孙英,混合着七分嫌恶,以及三分高兴,恨恨道:“你以为你真的就赢了么,你会收买钱松,我就不会么?你也不过就能比我多苟活几日,胡……胡松散,少少剂量就能入肌入骨,三剂之后,药石无用,你早就中毒了,现在未发作,还能喘上一口气,再有几日,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解忧愣在原地,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掌心,不似有中毒的模样,便转头想去询问京羽。京羽在旁边也听见了她的话,一张脸已惊愕得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呆立了片刻之后,京羽几步跨向前,一把扯住了长孙英的领口,厉声问道:“胡松散,竟是胡松散,你把毒下在哪里了?” 长孙英见京羽焦急的模样,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缓缓说道,“……何嬷嬷,当年正是我父亲赠给崔家的旧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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