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谈得来劲,又见一位侍从领了位灰袍灰帽的画师走了过来,待那画师走到跟前,漠离一脸恍然,像是方才想起来一般,笑着说:“光顾着在这里吃茶闲话,我都忘了今日有画师来府上画像。” 新年画新像已是多年的风俗,无论在汴梁还是在陇西,都是人们为取个好意头企盼新年能有新福气的行为。不过这件事人们通常会在大年初一便画完,再不济初二初三也画成了新像,可如今都初七了,漠离的画师却才来。自然要被询问一番。漠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前些日子一直在平凉山忙着,这事就耽搁了。孟画师原是御画苑的丹青圣手,若不是玄郎的面子,我可请不来。”漠离一边说着,脸上浮出两抹好看的笑意,若有所思的目光却留在了解忧身上,“之前每年的新像我都带着雄儿一起画的,今年他却不在这,想想怪是孤独的。但我想着若是解忧妹妹不介意的话,可否与我共同入画,也是求个好彩头的意思。” 共同入画,言下之意在座各位自然心中明白。若说之前解忧以漠离尚未进门为由,推却了不向她敬茶,那是因为感受到了当时气氛和言语中的敌意。但如今,漠离主动邀请她入画这个举动,无论怎么看怎么想,那都是没有丝毫恶意的亲昵之举,甚至,还有几分抬举的意思。若连这个也推辞了,那就太不识趣了,是无论到那里也说不过去的。只略略这么想了一想,解忧便笑着谢了声,“好,正好也借一借夫人的福气。” 见两人说好,旁人便想两侧稍稍退让了一些,让出了更多的空地。侍从们在那位孟画师的指点下,便以院中开得最旺的一株红梅为背景,将两位的椅子摆了过去。 此时日光正好,冬日浅浅的阳光落在原本应是疏雅淡致的红梅上,便晕出了一圈金黄色的光圈,陡然生出了几分贵气,与这新年喜悦的气象很是相称。漠离拉着解忧的手端坐在那里,两人挨得很近,也正是这样亲近的距离,让旁人更加方便地去对比两人的容貌。细细品究之下,解忧容貌要显得更清秀一些,细细弯弯的两道眉毛,眉头凝重眉尾处则微微散开,眉与眼的距离较之常人稍远,眼眸深处有清光微微流转,衬着白皙的肌肤,像是在雪地里赫然出现的两湾清泉,给人一种勃然生动的感觉。而漠离则是另一种美,另一种更加浓烈的美。她的头发、眉毛、眼眸几乎是纯黑色,肌肤则更白,嘴唇小而厚,上面用丹红色唇脂画出的双唇上,缀着一片小而轻薄的金色花片。粉白黛黑,唇施芳泽,说的便是这样的尤物。 在场的人多是党项族女子,心中自然是觉得漠离是要胜过一筹的。但即便如此,她们却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解忧也着实是位风姿出众的美人。这样一想,大家也都不由地在心里暗赞赵都督的福气真好。 众人心里的想法自然有些可以拿出来聊上一聊,有些则只能放在心里独自品味,如此品评交流了好一会儿,那见孟画师却还未画完,额上微微涔出了几粒汗珠,他的目光不断从画稿移到解忧身上,又移回了画纸上,如此反复几次,一双不大的眼睛虚虚眯了起来。 虞夫人站得离画师不远,见他这般模样,便开口询问道:“这怎么了?” 孟画师索性站起了神来,向前走了两步,双眼眯成了两条细缝,仔细看了看并肩坐着的漠离与解忧,用手中的画笔一指,道:“这两个颜色淹在一起了,上色不好看。” 众人连忙去看,今日解忧上身穿的是ʝʂɠ一对襟窄袖的袄子,下面配了一条褚色的软烟罗裙,宽大的裙摆曳在地上,袅袅生姿。而漠离则是党项贵妇的打扮,上身是朱红色的羔羊皮长袍,领口和袖口缀着长长的红色流苏,又用一些火狐毛缀在风口上,下面则是更深一色的褚红马裤,此时与解忧的裙子挨靠着,两个颜色异常相近,就像是融成了一片,分辨不出了罗裙与裤。若是这样看两人倒还不觉得,只是这位孟画师承的是宫廷画派一系,设色平铺,人物勾勒得精细,两个人物挨靠得又近,如今半身已画毕,就等给下装上色。大家凑前了一看也就明白,这红的、褐的颜色本就相近,一旦上色完,腰部以下肯定得淹成一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美感了。 孟画师的画技在宫里御画院中也只能算是个中流,可毕竟顶了个皇家画师的名头。在外行走,便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拗直性格,对自己的画作更有一份近乎任性的傲气。此刻见大家已经明白了他的难处,他索性放下画笔,双臂抱胸站在原处吹着胡子。 见他这般模样,旁边众人便跟着出点子,有说反正也只是画,什么颜色还不是画师手中的画笔说了算,给改个颜色不就行了。 这人刚说完,孟画师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瞪圆了眼睛道:“若是画作不尊重眼见之景,而放任手中画笔恣意妄为,那便只配叫作涂鸦,不配为画。”说完这句,孟画师又朝方才说话那人走了一步,继续道,“何况你说让我随便改一个人的衣裙的颜色,那我问你,要改谁的衣裙?又要改成什么颜色?” 那妇人哪里答得上来,连着退了两步,默然无语。漠离急忙出来圆场,笑道,“这也是我的疏忽,大家都想着新年要图个吉利,要穿个红衣裙什么方才喜气,倒没想到颜色都撞一起去了。”漠离说话的声音又清晰又爽利,登时让气氛缓和了不少,眼见着孟画师那气呼呼的胡须都跟着柔顺飘逸了许多,漠离又含着笑问道,“画师在宫中伺候多年,想必类似的情况也遇见过,漠离请教先生,若是这样衣物颜色相淹,该如何处理呢?” 孟画师见漠离位尊而谦和,自然也不好继续摆架子,便拱了拱手,先道了一歉:“说来这也怪我,起笔之前应先提醒贵人。可这两年我这眼睛昏花的厉害,一时之间也没注意到。不过淹色这种情况,也不算什么奇怪。宫里贵人多,稍有不注意便有个撞色、淹色、混色的。处理起来也不麻烦,无非就是让人换条衣裙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漠离的脸上一阵轻松,笑道:“这样便简单了,我去换一身衣服就好。” 漠离说完就要起身,可自有那反应快的虞夫人,在漠离身形移动前便喊了出来:“夫人玩笑了,这撞了衣服,哪里有让位尊者换衣的道理。礼数和规矩都要乱了么?”虞夫人一边说着,眼风却在解忧脸上迅速掠过。 漠离随即笑道:“什么位尊位卑,今日我算是主人,你们都是宾客、贵客,哪有让客人换衣的道理。” 虞夫人翻了翻白眼,阴阳怪气地道:“夫人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若今日我与夫人衣衫相撞,而逼得夫人换衫的话,回去我家那位都使必定跟我没完。”她这话一说,便有不少人随即附和,纷纷认为该换衣服的理应是解忧。 这理应二字,在解忧听来倒觉得莫名其妙。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偏深的褚红色,与漠离的朱红色马裤相差甚远。若不是要画人像,若不是这背后又是一树的红梅,是万万不能让人想到撞色上去的。可是提出要一同入画的也不是自己啊? 解忧有些气闷,索性怀了看戏的心情就坐在原地,倒想看看接下来漠离会不会真去换衣服。 孟画师见妇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话,摇摇头,道:“诸位夫人,别争了,容孟某说一句,这也不是尊卑的问题,也不是主客的问题。大家来看二位的衣着,卫穆夫人上身穿的长袍及膝,与这位娘子的罗裙颜色相淹。夫人即便换了下装也无济于事。除非孟某把这幅画整个儿弃了,从头再来。” 这幅画便画了大半个时辰,若是更衣后从头再来,不知道要何时画完是一回事,光这新年毁画的意头便不甚吉利呀。这么一来,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解忧身上。 解忧见孟画师的说法确实无可挑剔,便起了身,依依福了一福,道:“我去换衫吧,只是今日出门着急,未带多余的衣裙,若是派人回府去取,又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 漠离脸上立刻堆笑,道:“哪里能让娘子回去取,若是不嫌弃,我的衣物尽可以借娘子一穿。”说完,也不管解忧再想说什么,扭头吩咐身旁的女使,道,“把今年我新制的那些衣衫都拿出来,由娘子自己挑选吧。” 说到如此份上,解忧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不再多言,只随着一名女使,往后屋去了。 漠离别院并不算太大,正屋偏房一共二十多间屋子,后院廊下屋前都放了不少箱笼,仆人女使一眼望去也有五六十人之多,但每人都各自其职,井然有序。正中最大的那间便是漠离的寝室,解忧被引着走进去,便见先前的那位女使拿了十几条下装出来,颜色各异,却都华美非常。那女使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两个弯弯的团髻,手脚麻利,嘴上也很是灵巧,一面跟解忧介绍道:“墨色和白色这大过年穿上也不吉利,蓝色绿色若在红色旁边,怕也不好看。别的颜色,我都给娘子放这,娘子可选一条自己喜欢的。” 解忧谢过,指尖在那些锦缎衣物上轻轻掠过,忽地她发现了有些异样,抬头看了女使一眼,问道:“怎么都是裤子?” 女使脸上的笑容一丝未变,只是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本来如此的自信,“我家夫人从来都是穿裤不穿裙。”她如是说。 原来如此,解忧在这一刻恍然明白了。传统的党项人与汉人在衣着上有个显著的差别,便是党项女子为了骑马方便而爱穿裤,而汉人女子则是将裤子穿在里面,外头再套一条裙子。故而在双方连连打仗、关系最恶劣的时候,不少汉人称党项女子不穿裙的行为不雅不礼,是蛮夷所为。但这些年,随着北方契丹的日益壮大,党项和汉人便停息了战火,相互抱紧,共同抵御契丹。随着两边通婚的越来越多,蛮夷之类侮辱性的说法便不复存在,同时,愿意在裤子外面再套一条裙子的党项女子也在少数。就光是今天在别院里的这些人,便有一多半是穿裙来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解忧几乎忘了党项女人穿裤不穿裙的传统,她以为漠离至少也是有裙有裤的。但事实上,在她眼前摊开的只有裤。穿出去?解忧做不到,这并不像是换一身衣服,反而更像是让她脱了外面罗裙的感觉。可若是不换?这出戏唱到现在,等的不就是看她的态度么?那幅画,那幅两人头一次共同入画的画作该怎么办? 事实上,比这两难选择更加令解忧感到疲惫的还是漠离。她究竟要什么?费着心思张罗起这么一出局,就仅仅为了整个尊卑?还是在进府之前先立威?亦或是她听到了关于自己受宠的消息,心中不忿,故而拿来发泄?解忧想不明白漠离对她的敌意究竟来自何处?她甚至想,若是自己在漠离的位置上,必定不会这般行事,斗耍虫子一般戏弄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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