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帝不见蓉嫔,却召了黎贵妃。 蓉嫔没有见到承帝,不死心,就那么跪在了殿外。 天寒地冻,更深露重。 蓉嫔跪了半个时辰,见到黎贵妃的轿辇停在长明宫前。 黎贵妃靠在辇上,云鬓步摇,面若桃花,怀里抱着手炉,雪白纤细似葱节的手随意搭在上面,身上拢着一件孔雀翎制成的披风,在夜色里发出如星耀的光。 她被宫女搀扶着,从辇上下来,一步一步往宫里走,体态婀娜,媚骨浑然,两侧的太监无人敢抬眼看她。 唯有太监总管祁茫静静看她,微拂手,示意宫女退下,抬起自己的右手臂。 上一任太监总管刘停岁数大了,得了承帝恩准离宫回乡,又推荐祁茫继任。 祁茫虽然年轻,但长相端正,言谈举止不似一般太监的畏畏缩缩,态度不卑不亢,偏又带着对皇权的无上敬畏。 承帝平日便喜欢叫他在身边伺候,也想提拔些年轻人,省得对着的都是帮老家伙,刘停推荐他,便准了。 一时之间,祁茫成了内监里风头最甚的人物,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想来巴结他。 黎贵妃望着那一截手臂,一瞬息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停顿之后,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上面。 随着她的手碰上他的手臂,祁茫微垂朝下的手掌,小拇指轻颤了一下。 他静默无言地扶着她一路往前,身体侧着,挡住了穿堂而来的寒风。 寒风吹起了黎贵妃的披风,披风翻飞,鼓了起来,将她的手和祁茫的手臂裹藏进去。 披风遮蔽的地方,祁茫的手反紧紧攥住了黎贵妃的手,掌心的温度潮湿滚烫。 黎贵妃垂下眼,脸上的表情平淡,在这耳目众多的长明宫,御赐的孔雀翎披风下,她的手软如无骨,由着身旁的太监用力地锢着她,被他十指紧扣,扣得疼入骨髓。 宫女上前来整理黎贵妃被风吹乱的披风,披风落下时,一切如常。 在夜色里,没人发现黎贵妃的手指关节处绕着半圈红印。 他们走过殿前时,蓉嫔还跪在那里。 蓉嫔朱红色的唇死死咬着,一刻不停地盯着黎贵妃,眼睛里满是愤恨,好像黎贵妃的出现,将她此时的屈辱,衬托得更深一分。 她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挡在黎贵妃前头,瞪着祁茫,“是本宫先请见的皇上!” “娘娘见谅,皇上现在不想见娘娘。”即使是面对蓉嫔跋扈的态度,祁茫即使话里尽是客气,但声音依然平淡,没有起伏。 蓉嫔进宫时,陈宥有好好打点过刘停,刘停得了陈宥的好处,在承帝面前自然总是提起蓉嫔,蓉嫔进宫不到半年,就得到承帝圣宠,连连晋升到了嫔位。 虽然比不上如今最得圣宠的黎贵妃,却也是宫里妃嫔中,拔得头筹的,但凡有好的赏赐,黎贵妃有的,蓉嫔也不少。 若是刘停还在,断不会让她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也还见不到皇上。 蓉嫔没想到刘停的这个干儿子,刚当上太监总管就翻脸不认人了,一点忙不帮,甚至不知道他在承帝面前提了什么,还让承帝把黎贵妃召来。 她进宫以来顺风顺水,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如今在长明宫碰了壁,顿时恼怒起来,将不满的情绪发泄给了祁茫。 “你算什么东西?”蓉嫔高声怒道,说着,扬起戴着尖锐指套的手掌,朝祁茫的脸上挥去。 没等蓉嫔的巴掌落下,她的手腕就被黎贵妃握住。 黎贵妃冷冷道:“蓉嫔,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吵闹放肆,若惹恼了皇上,你还想替陈尚书求情?” 虽然黎棠的身量比蓉嫔还要娇小一些,但她腰背挺直,仰着下巴,原本满是柔情水的桃花眼此时也凝固起来,透着一股威慑力。 蓉嫔的面色一滞,竟然一时忘了言语,挣扎想要脱开她的手,黎棠牢牢扣着她,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将她的手腕甩开。 就连周遭的太监宫女们也微微讶异,黎贵妃虽然是后宫里,除了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主子,因着受承帝恩宠,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但是为人处世,却是一向谨小慎微。对皇后恭恭敬敬,对比她位份低的妃嫔也不曾为难,就是对下人也是客气的,从不与人交恶。 谁也没想到,一向和善的黎贵妃今日竟对蓉嫔动了手。 想得多的宫女太监瞧黎贵妃的眼色变了。 果然这宫里,哪有什么善人,蓉嫔的父亲刚失了势,他们的祁总管和黎贵妃都一个个落井下石来了。 蓉嫔被黎贵妃一甩手,眼波忽然动了动,下一息,她脚下踉跄,竟然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她痛苦地大喊了一声,“啊——”然后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哀嚎着,“我的肚子……” 蓉嫔带来的宫女惊慌地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蓉嫔的身下,“血——血——” 外头的喧嚷声惊动了承帝。 承帝从殿里出来。 蓉嫔趴在地上,两只手朝他伸去,扯着哭腔道:“皇上,黎贵妃要害我!” 黎棠静静站着,手还搭在祁茫的胳膊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寒冷的黑夜里,媚骨敛去,好似圣女一般纯净。 承帝宠爱黎棠,最喜欢她这张脸蛋,谄媚讨好时如乱颤的海棠花,不愿理人时又似寒梅难攀,总能磨得他心里痒痒。 承帝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对身边人的脾性和心思好坏,看得清楚,不用想就知道黎棠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情。 偌大的长明宫里,也就只有蓉嫔,和她教出来的宫女,在当跳梁小丑,他以前也乐于看她唱戏打发时间,但今日却有些烦了。 承帝没想到外头是这样的景象,早知不如不出来,他被蓉嫔撕心裂肺的喊声吵得头疼,真不愧是陈宥的女儿,跟他在廷杖时的叫喊有得一拼。 承帝扶了扶额,缓缓道:“宣太医。” 很快,太医来了长明宫,在偏殿里为蓉嫔诊断。 蓉嫔捂着肚子,冷汗连连,疼得不断低吟。 因着蓉嫔见到黎贵妃情绪就不受控制,黎棠在偏殿外等着,祁茫也没有进去。 最擅妇科诊断的王太医今日称病不当值,来的是一位普通太医。 太医号完脉,脸色顿时一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坐在一旁的承帝皱起眉,沉声道:“说话。” “蓉、蓉嫔已怀有三月余的身孕,如今这一摔,动了胎气,恐怕胎儿不保……” 闻言,承帝的脸色瞬间凝重。 “你说几个月身孕?” “三、三个月。” 蓉嫔猛地抬起头,似也反应过来,脸色唰得白了。 “不可能!” “之前的太医明明跟我说的是两个月身孕。”而且还说,她怀的是一个死胎,所以她才敢那般摔倒。 “哦,是吗?”承帝的语气变得幽幽,“既然如此,怀了龙嗣那么大的事情,蓉嫔为何早知道了却瞒报不说?” 承帝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昏了头,三月前,他没有宠幸过蓉嫔。 “……”蓉嫔紧张地看着承帝,嗫嚅了两下,百口莫辩。 因为是个死胎,她想留着有用。 比如在今天,栽赃黎贵妃陷害龙嗣,博承帝垂怜,就算救不了父亲,也该晋一个妃位。 承帝不再看她,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出偏殿,只留下一抹明黄衣摆。 蓉嫔看着那明黄消失,偏殿的大门紧闭上,嗓子突然哑了,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 一夜之间,在偏殿里待过的人,全都一个不留。 皇宫里,御林军换了血,御林军的统领、执金使的印交给了原副执金使谢治,上一任执金使在人间蒸发。 陈宥在次日继续完成他剩下的廷杖刑罚。 牧野不知道后宫里发生的辛秘,只是想看陈宥被打,第二日又求着陆酩带她去看。 陆酩给她的后背重新上了一次消肿去淤青的膏药,才带她出了东宫。 行刑的时辰是在下午,他们站在角楼之上,远远望着清冷的午门。 陈府的人没有等到宫里蓉嫔传出的信,只能穿着丧服,将陈宥抬到行刑用的长板凳上。 陈府灵堂也已经备了棺材。 陈宥还穿着昨日的朝服未脱,血渍干了又湿,一声也发不出来了。 在打了第二十三下时,断了气。 牧野也舒了气。 为那些在严寒冬日忍饥挨饿的将士,为那些赤身肉搏死在殷奴人铁刺下的将士。 角楼外有细碎的雪子飘了进来,落在牧野的眼睫上,微凉。 陈宥死后,陈府的人也没空替他收尸,便被凶神恶煞的侍卫圈起,全族发配边疆,即日启程。 午门的啼哭声不绝,耳边的风声仿佛掺杂了他们的呜咽。 牧野不愿再看下去,她转头看向陆酩,“这就是你说的教一教蓉嫔规矩?” 陆酩负手,长身玉立,寒风将他的黑发吹起,一身月白锦衣,好似谪仙般清雅,不染纤尘。 “嗯。”他淡淡道。 后背揉了药膏的地方热热的。 牧野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陆酩垂眸,和她对视,漆黑的瞳仁里,意味不明。 许久,他收回视线,继续望向远处。 “不是。” 闻言,牧野并不在意,陆酩做这些事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想必是早就布局了。 牧野问道:“陈宥是七皇子党?” 陆酩漫不经意“嗯”了一下。 牧野盯着他的侧脸,精致如刀削,藏着冷漠和肃杀。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朝堂里的政治斗争,底下的人血淋淋一片,而真正的上位者并不沾染一丝血污。 而陆酩之所以带她来看,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提醒她,如果她不听话,下场也是如此。 牧野对于她前一日还想掺和进党派斗争的想法感到无比天真。 “明日去青山寺,要不殿下也请师父消消业吧。”她说。 陆酩转过身,望向她,眼底的肃杀敛去了。 “你在关心孤?”他问。 牧野知道,以陆酩的手段,若是想借围猎行刺案将她除掉,易如反掌,不至于留她到现在,之所以留她,必定是因为她对陆酩还有用处。 牧野索性与他说开了:“臣虽不记得前三年的事情,但殿下放心,从今往后,臣对殿下誓死效忠,绝不会有二心。”期望以她表明的态度让陆酩放松对她的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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