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少年喘着粗气,跑过一条条巷子,不断频繁地回头,确认有没有人跟上他,直到绕着巷子转了好几圈,才放慢步子,最后又重新回到刚才的市集。 牧野看见他握着银袋子,站在一家包子铺面前,咽了咽口水,转身又离开,走进了一家棺材铺。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没了银袋子,身后跟着棺材铺的伙计,抬着两具棺木。 少年带着伙计走了很远,走到城郊的一座破庙。 牧野沉默地一路跟着,蹲在破庙的屋顶上,透过天井,看见干草堆里,躺着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女人拉着小女孩的手,闭着眼睛,表情祥和,小女孩也睡得安静。 棺材铺的伙计把她们放进棺材,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下巴绷得静静,直到棺材板合上,才抬手抹了抹眼睛。 少年没有其他的去处,两具棺材也是,守灵的地方就在这个破庙里。 伙计在棺材前点上香和白色的蜡烛,便离开了,第二日他们会再来,抬走棺材下葬。 牧野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现在倒是希望他偷钱,是为了去玩去赌。 她转身离开,回了一趟客栈,从行囊里拿出多余的银钱,在集市里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又在布衣铺挑了一件厚实的成衣。 牧野走进破庙时,少年躺在两具棺材的中央,他的脸上沾满污渍,嘴唇惨白,身上盖满了干草,蜷缩成一团,怀里捧着鬼面具。 牧野弯腰捡起一根枯木枝,戳了戳他乌漆嘛黑的脚丫子,“死了?” 少年脚往回一缩,清醒过来,察觉到破庙里来了生人,打了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 他睁着漆黑似炭的眼睛,戒备地看着牧野,认出了牧野,他行窃的对象。 “你怎么找到我的?” 牧野轻嗤:“跑那么慢,找你还不容易。” 少年沉默一瞬,忽然扑通一下,跪在牧野的面前,“公子能不能等我一天,过了明天我自己去向官府认罪。” 牧野掐着少年的胳膊,拎小鸡仔儿似的把他拎起来。 “男儿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其他人跪个什么劲。” “我不拉你去见官。” 闻言,少年一怔,楞楞地看着牧野。 牧野从袖子里拿出油纸包的包子,扔给少年。 少年下意识接住包子,隔着油纸,包子还是滚烫的,捂热了他冰凉的掌心。 牧野把买来的衣裳放到那堆干草上,“这些,还有你偷走的银子,都算是你欠我的,以后等你赚到钱了,再还我。” 她补了一句,“不能再是偷来的钱。” 少年傻傻地站着,还没反应过来。 牧野从破庙周围捡来更多的枯枝,堆成小山,升了篝火,她回过头,看见少年还呆在那里,“赶紧吃啊,里头没毒,衣裳也换上,冻死了我找谁要钱去。” 少年回过神来,两口一个包子,两口一个包子,把牧野买来的包子全都吃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又把手上沾的油往干草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去拿新衣裳,穿上。 牧野坐在篝火边,漫不经心地挑着火。 少年蹭到了她身旁,蹲下,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牧野给了他一丁点儿的好处,就巴巴地凑上来了。 “叫什么名字?”牧野问他。 “林越。” “多大了?” “十四。” “家是哪儿的?” 林越沉默片刻,才道:“我家在洇城,爹让妈带着我和妹妹逃出来了,他自己留在城里打倭寇。” “可今年冬天太冷了,妈和妹妹都没能扛过去。” 牧野抿唇,问:“洇城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越的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 “都死啦!” 倭寇占领洇城后,将城内的百姓屠杀殆尽,不论男女老幼。 “……” 牧野不太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她在燕北见过太多,殷奴人的手段,一点不比倭寇的仁慈。 她拍了拍林越的背,就当做是安慰了。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可投奔?” 林越抬起袖子,想要擦眼泪,想起衣裳是牧野新买的,把衣袖掀起来,用里面的旧衣服擦干了眼泪鼻涕。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去从军!” 牧野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你才多大,剑都提不起来,从什么军。” 林越双手捂住脑袋,不服气道:“为什么我不行?牧将军也是十四岁就上了战场的!”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牧野望着林越那一张青涩稚嫩的脸。 她上战场,是因为不想再有和她一样年纪的孩子,失去父母,无家可归。 “既然有牧将军在,就不需要你们。” 林越闷闷地说:“可他不在。” 牧野:“……” 林越继续说:“要是他在就好了,我爹我娘还有妹妹,就不会死了,死的该是那些倭寇!” 若不是遇到林越,牧野也不会想到,南方的战事原来那么严重,区区倭寇竟然敢屠城。 而传到朝廷的战报,却只字未提。 牧野紧拧眉,用枯枝在地上拨弄了两下,拨出一片干净的土地,凭借记忆,画出了倭寇在洇城的布防图,洇城是南方的军事要塞,易守难攻。 倭寇占领洇城,属实没有道理,他们在海上生存,后方没有足够的补给支持,过去主要以抢夺物资为主,而不会去占据对他们来说没有用处的城池。 牧野沉思许久,除非,是有别国在背后做推手…… 她攥紧了手里的枯枝,啪得一声,枯枝截断。 牧野涂掉了地上画出来的布防图,然后拿出自己的鬼面具,递给林越,“你带着这个面具,去奉镛城找郑国公,他会好好安置你的。” 林越接过鬼面具,沉重的质感和他的完全不一样,他翻过面具背面,看见了背面印着的一个“牧”字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牧野,惊讶地合不拢嘴。 牧野站起身,走出破庙,夜晚的寒风凛冽,吹起她玄衣的下摆。 林越捧着鬼面具,盯住她的背影,耳畔随风传来牧野的一句话—— “他在。” - 牧野从客栈牵了马,拿上行李,连夜出发,赶去泯城。 泯城是距离洇城最近的一座城,泯城太守和牧野的父亲是旧交。 虽然牧野手里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供她调遣,没有兵的将帅,什么也不是,但她还是想要去一趟泯城,不然始终觉得内心有些惶惶不安。 牧野夜以继日,军情变幻莫测,她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一天换了一匹,这时候牧野才想起疾风的好处,虽然脾气大,但是耐跑。 牧野换了三匹马,三日加起来,阖眼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赶到了泯城。 她站在城门脚下,望着城门口有序进出的百姓,不知道为何,莫名松了一口气。 牧野进了城,直接去了太守府找柳渊,柳叔伯。 因为这会儿正赶上了用晚饭的时间,太守府的门倌不愿意进去通报,让牧野明日赶早再来。 牧野有急事,哪里还等得到明日,自报姓名道:“劳烦你就通报一声,就说是牧野来拜见。” 门倌瞧一眼牧野,表情平淡,轻哼道:“这一年到头,不知道多少个戴鬼面具的假冒是牧野将军,你连面具都不戴,装也装得不用心。” 门倌见她讲话客气,衣着也得体,只摆摆手:“快走吧,有什么冤情难处,明日再来,让我们老爷安生用个膳,休息休息。” 柳渊曾经在朝廷里身居要职,后来因为上谏,说了些承帝不爱听的话,加上本身太过于刚正不阿,在官场上无形里得罪了许多势力,最后被贬谪到了泯城。 他在泯城的声望很高,做了很多为民利民的政绩。 太守府外,还摆了一个鸣冤鼓,凡是有人击鼓的,柳渊都会亲自接见,听百姓诉苦鸣冤。 只不过后来柳夫人嫌柳渊被叫出去太多次,有时候光吃饭的功夫,就要停下来三四次,于是规定了时间,每过傍晚便撤走鸣冤鼓,第二日再搬出来。 尤其是近来因为洇城的事情,柳大人在苦想营救的法子,听里面伺候的人说,好几日没合眼了。 因为是拜访柳叔伯,牧野还是懂得一些规矩的,不然她哪里还找什么门倌通报,直接翻墙就进去了,谁还拦得住她。 “如何你才能相信我是牧野。”她无奈问门倌。 门倌上下打量她,“如何也不能,牧野将军百步穿杨,力能扛鼎,不是我小瞧公子,公子这样瘦削的身板儿,还不如东市卖肉的屠夫像呢。” “……”牧野左右看了看,正在想要不要把太守府门前的石狮子扛起来给门倌看时,府里走出一人,双手负在后背,身型干瘪瘦高,皮肤黢黑,两鬓斑白,衣着朴素。 牧野挑挑眉,高声唤道:“柳叔伯!” 柳渊听见牧野的声音,一愣,朝她看去,盯着她的脸,打量了许久,然后面露惊喜之色,“小野?!” 牧野笑了笑,点点头。 柳渊张开双臂,抱住她,猛拍两下。 “你来可太好了,正解我的燃眉之急!” 他拉着牧野往府里走,又忽然想起什么,吩咐门倌道:“夫人想吃东市的枣糕,我去不了了,你替我买回来。” 门倌双手接过老爷递来的银子,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牧野看。 他刚刚都说了什么来着,他竟然敢说大霁的战神身板瘦削,比不上东市的屠夫? 门倌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不停呸呸呸,把他有眼不识泰山说的屁话呸了出去。 - 柳渊领牧野进了府,直接要往书房里去,被柳夫人看见了,掐了柳渊的胳膊一下,骂道:“你自己废寝忘食就罢了,牧将军千里迢迢到泯城,饭还没吃,你就知道拉着聊公务!” 柳渊轻叹道:“洇城的百姓如今忍饥挨饿,我又怎么吃得下去。” 柳夫人长久无言,不再坚持要他们用饭,“我让下人把饭送到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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