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些血腥的东西难道她还看得少吗,她从十三四岁起,就已经看得麻木了。 她抬起左手,指尖扣进他的掌心边缘,想要掰开他的手,陆酩握住她的腕子,拿开了她的手。 牧野现在没有精力和多余的心情和陆酩打闹。 陆酩不让她说话,也不让她看,她只能用耳朵去听。 听着匕首划破皮肤,搅烂血肉的声音,听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到后来落下的声音,像雨点一般密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牧野适应了黑暗,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陆酩身上浅浅淡淡的檀木香气,沉敛好闻。 终于,陆酩松开了遮住她眼睛的手,地牢里明灭的烛光晃了她的眼,她的眼前有一瞬发白,而后缓缓恢复视觉。 面前的刑架上已经没有了何连的身影,所有的血迹都已清理干净,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谁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受刑。 牧野仰起头,对上陆酩幽沉眼眸。 她张了张嘴,有话要问,却发不出声音,想起了自己还说不出话。 “死了。”陆酩道。 闻言,牧野放心了。 他们走出地牢时,阳光和煦,刺得牧野眯了眯眼睛。 柳渊站在地牢外等着,见他们出来,忙走了过来,对陆酩行了个礼,问道:“审得如何?” 陆酩:“如先前预料的一致。” 柳渊握紧拳,在掌心里砸了一下,叹出一口浊气,“好一个夏国!蛰伏这些年,竟让人看不出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柳渊骂归骂,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事,立刻又追问:“既然调查清楚了,下一步是不是能去解救洇城了?” 陆酩没有吭声,似在思索。 牧野也在等他的回答,是去救洇城,还是…… 她抬起头,恰逢此时,陆酩垂下眸子,和她的目光对上。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牧野莫名就懂了他心里所想,和她想的一样—— 担心不止一个夏国。 以夏国的实力,与大霁为敌,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若他敢行动,背后一定还有其他势力的支持。 南方周边的诸侯国,有多少参与进来的,还未可知。 敌在暗,如果他们贸然行动,营救洇城,也许是正中对方的套。 陆酩接下来的话,应证了他们的想法一致。 “攻夏。”他说这话时,看着牧野。 牧野望着他,眼睛里微光闪动了一下。 如草原里的孤狼正在预谋着一场狩猎。 洇城如今就像龙潭虎穴,不知有多少陷阱就等着他们往里跳。 不如索性釜底抽薪,直取夏国,让那些参与进来的,没有参与进来的诸侯国,都长长记性,让他们知道,大霁好招惹的。 牧野着急发问,抓过陆酩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写字。 “何时?” 陆酩摊开手掌,一动不动,感受着掌心里牧野的食指划过,痒痒麻麻。 柳渊看着牧野用手写书,疑惑问:“小野,你怎么了?” 陆酩听见柳渊的话时,抬眸睨了他一眼,半晌,才悠悠地说:“嘴欠,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孤罚了。” 牧野瞪他一眼。 闻言,柳渊赶忙弯腰弓背,作揖行礼:“殿下,牧野年纪轻,不懂事,若是有言语上冲撞了殿下,也一定是无心的言,还请殿下宽容大量。” 陆酩轻哼,“柳大人替她说情,怕是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柳渊脸色一变,战战兢兢问:“牧野都说了些什么?” 陆酩刚要张口,牧野的脸色一变,赶紧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睁着眼睛怒视他,无声地警告他不准说。 牧野在陆酩面前敢胡说八道,但柳渊对她来说算是和她爹一辈的长辈,不想被他知道她在太子面前口无遮拦,不然免不了又是一顿说,却不知道她此时举动,才更加逾越。 陆酩微微挑眉。 柳渊没想到牧野那么不知轻重,竟然胆子大到敢去捂太子的嘴。 “牧野!”他紧张得脸色一白,赶紧训斥道,“你放肆!还不快松手!” 被柳渊这么一喊,牧野这才悻悻地放下手。 陆酩瞥了她一眼,好在他没有再提起她之前说了什么,反而替她跟柳渊解释:“柳大人不必担心,小野和孤不过是闹着玩。” “……” 牧野头一次听见陆酩喊她“小野”,以为她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向陆酩。 和她同样表情的,还有柳渊。 柳渊的神情复杂,在牧野和太子之间徘徊许久,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殿下海涵。” 柳渊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聊完正事便向陆酩告退,走之前,他递给了牧野一个眼神,让她多少有点分寸,不要仗着过去的军功,太子的赏识,就不知礼数的越矩。 牧野显然没有把柳渊的那一眼放在心上,柳渊前脚刚走,她抬起左手,一巴掌打在了陆酩的胳膊上。 她发出一阵嗯啊声质问。 陆酩:“听不懂。” 牧野想起那一声“小野”头皮依然发麻,张开嘴,一边对着口型,一边重复又嗯啊了一遍,问他刚才叫她什么。 忽然,陆酩抬手,拇指抵在她唇边,蹭了蹭。 他的指腹上有薄茧,温热,牧野打了一个激灵,往后撤了一大步。 直到她看见陆酩指尖沾着的晶莹,面色一滞。 牧野的舌头和口腔发麻,口津流出来了都没知觉。 陆酩负手至身后,“行了,要说什么等你好了孤再听。” 牧野脸上被阳光照得发烫,又剜了他一眼,害她流口水那么丢脸的罪魁祸首就是陆酩。 回太守府的路上,陆酩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没有像来时那样骑马,而是和牧野一起坐进了马车。 牧野的心情则变得不是那么晴朗,觉得本来挺宽敞的马车,现在拥挤异常。 不过她没忘记正事,马车驶出后,她食指沾了茶盏里的水,在桌案上写字。 “何时?” 方才她问陆酩时,被柳渊岔开了话题,陆酩还没有回答她。 陆酩靠在马车里,垂眸漫不经心地扫向那两个字,回道:“明日一早。” 牧野想了想,虽然她现在右手还动不了,但不妨碍带兵打仗,明日出征,正合她意,要打就打夏国一个出其不意。 她继续写字问:“多少兵?” “五万。” 牧野轻抿唇,她能想到陆酩给她的兵力有限,但没想到那么少。 “不能多?” 陆酩:“剩下五万要留在泯城。” 夏国这次没有拿下泯城,保不准会有下一次进攻,不能掉以轻心。 陆酩此次南下,先行的玄甲军不过十万,陆昭在到了泯城,还没落脚,就被陆酩派去其他地方调兵,与他打配合,夏国和洇城,他一个都没打算放下。 “五万,我没把握。”牧野坦诚地写给他看,虽说行军打仗,兵多兵少,并不是决胜的关键,但五万和她想出的奇袭战术,还有兵力调动缺口。 若是再多给她一万,她能有把握拿下夏国。 区区一个夏国,弹丸之地,她还不放在眼里。 牧野刚要在桌上写下她想再要一万的兵,陆酩开口道:“你留在泯城养伤。” 闻言,牧野一愣,皱起眉,写字的速度更快了,问:“那谁带兵?” 陆酩:“孤。” 牧野露出怀疑地眼神看着他,写道:“你能行?” 陆酩扫了眼她的字,字里行间透着对他的质疑,陆酩阖上眼,闭目养神,不再搭理她了。 牧野见他摆出一副安然的模样,话又说不出来,急得上火,行军打仗可不是陆酩这样的王公贵族想当然,闹着玩的。 送牧野回了太守府,陆酩骑上马,去了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牧野受伤后身弱,在地牢里受了冻,也可能是在里头沾了些不干净的邪气,午膳过后突然发起烧来,她喝了顾晚的药,昏昏沉沉睡到了傍晚。 陆酩直到傍晚才归,归来时,正好牧野转醒,听见屋外陆酩和沈凌的声音。 “吃药了吗?” “午时三刻吃的药,睡了两个时辰。” “还在睡?” “嗯,里头一直没动静,殿下可要我让顾大夫进去看看?” 陆酩沉默一瞬:“算了,让她睡吧。” 他转而嘱咐沈凌:“孤今夜要启程,你在这里等到沈仃来了,再赶上队伍。” 听到这里,牧野终于躺不住了,撑着身体从榻上爬起来,怕陆酩下一刻就出征了,鞋都来不及穿,踉踉跄跄地冲到屋前,打开门。 沈凌察觉到屋子里头的动静,垂下眼,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屋子附近。 牧野打开门,正好对上了陆酩的目光,清泠泠的。 陆酩见她穿一件单衣,披散着头发,还赤着脚,皱了皱眉,迈步进屋,关上了门,挡住了外头的寒意。 麻核的效果散了,牧野此时终于能够说话了,张口便问:“你今夜就要动身?” “嗯。”陆酩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回榻边,让她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牧野着急劝道:“殿下你安居奉镛,没有过战场的残酷历练,如何能够带好兵,五万士兵的性命,全在将帅的一念之间,殿下交给臣去就行了。” 陆酩站在榻边,静静凝着她,一声不吭。 许久。 他缓缓开腔,“若是裴辞带兵,你可会信任他?” 牧野不假思索道:“先生师从鬼谷,擅长兵法奇谋,若有他在,我自然信任。” “……”陆酩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知道裴辞在鬼谷待了几年?” “五年。”牧野记得裴辞游学离开了那么久。 陆酩轻嗤:“鬼谷里教的那么些玩意儿,他也要学五年。” 对人人神往的鬼谷派,他的语气里却透着不屑。 牧野才想起来,陆酩也是鬼谷出来的,不满道:“你厉害,那你学了几年?” 陆酩听不得她话里话外夹着讽刺,未答。 牧野见他不说,也不太关心,继续道:“虽然你们都师出鬼谷,但先生不一样,他与我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经验丰富。” 陆酩冷冷地扯起唇角,轻呵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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