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景登基后, 宣薛昶入宫觐见。 薛昶一见到身着帝王常服,头戴金翼善冠的慕容景,笑着上前道:“景儿。” 慕容景微眯起眼睛, 眼底划过一丝暗光, 面上却不显, 只道:“永城侯。” 薛昶一愣, 只因慕容景从未如此称呼过他,因着他的骑射自幼都是由他教的,他一向唤他一声“老师”,如今骤然改变称呼,倒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抬眼仔细打量慕容景,这才发现他今日身着帝王常服,头戴金翼善冠, 常服两肩上用金线绣团龙, 上又加饰日、月二章纹, 金翼善冠饰有二龙戏珠,以金累丝编成,端的是熠熠生辉。 他这才反应过来, 眼前的青年如今已不是那个唤他一声“师父”的少年太子,而是大魏新一任的帝王了。 刚才直唤他的名讳, 的确有些不妥,只不过他与他一向亲近, 料想慕容景应当也不会与他计较,但想起薛钰的劝诫, 还是拱手行礼道:“臣,拜见陛下。” 只是手刚拱起,便被慕容景上前托着,言语间多有嗔怪之意:“欸,朕与侯爷是什么情分,朕的骑射都是侯爷教的,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在,当不必多礼。” 薛昶闻言心中一暖,一时颇感欣慰,心想薛钰果然是多虑了,景儿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一身骑射本领也是他亲自教习的,他的为人品性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又怎么会因为登上帝位便与他生分呢? 当下爽朗一笑,一拍慕容景的肩膀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就说,以陛下和臣的交情,私下会面,自当不必太过拘束!” 慕容景微笑道:“是。”一垂眸,眼睑覆下,遮住了眼底一片晦暗难明的神色。 再抬眼,依旧是一副温和的神情:“时光如梭,这几年永城侯你一直在外征战,朕也许久不曾见你了,上回随先帝狩猎,使朕想起从前永城侯你亲自教朕射箭,百步穿杨,实在教人叹服……朕记得儿时学习射箭,朕起初不得要领,你便一遍遍握着朕的手,教朕如何瞄准靶心……“ “朕年幼张不开大弓,十分沮丧,你就特意送了朕一张紫檀木制成的小弓,怕朕不肯用,还跟朕说,朕现在还小,自然是要用小弓的,等朕日后长大了,长成了男子汉,就能挽得动大弓了。” “如今想来,倒是十分怀念那段年少无忧的时光。如今年岁渐长,朕自忖骑□□进了不少,不知永城侯可否有兴致指点一二,指出不足啊。朕也可借此重温少年时光。” 薛昶:“哈哈,陛下有此兴致,臣自当奉陪。” 校场内,一道利刃破空之声划过,箭矢飞快射出,正中靶心。 这是他射出的第三支箭,依旧是箭无虚发,正中红心。 薛昶缓缓收了弓。 一旁慕容景见状击掌道:“多年不曾见永城侯射箭,没想到依旧是百发百中,英姿不减当年。” 薛昶爽朗笑道:“臣这几年,南征北战,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知用箭射穿了多少敌军的脑袋,箭法自然不会荒废,若是荒废了,陛下今日哪还能再见到臣。” 慕容景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永城侯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戎马半生,是我大魏之幸,也是朕之幸。” “哈哈陛下过奖了,臣只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他素来心直口快,又因与慕容景向来亲近,从不避讳什么,当下话到此处,竟直言道—— “不过说起来,臣这一生打过大大小小的仗役,那是数也数不清的!平辽东,剿北元,说句不避讳的话,那大魏的半壁江山,都是臣和臣手下的将士打下来的!” 说完才想起自己的失言,但转念一想,慕容景是自己自小教习长大的,心性纯良,如今虽登基为帝,但待自己依旧客气有礼,并未生分,况且他也了解自己的为人,知道他绝没有居功自傲的不敬之意,也必不会与他计较,便没有多想。 再抬眼时,却对上慕容景乌沉沉的目光,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以及令人逼仄的压迫感,可再一眨眼,那种压迫感便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温和的笑意—— “永城侯说的不错,这大魏的半壁江山,的确是您一手打下来的。先帝在时,曾想封你为国公,后来却不了了之,如今朕即位,理当还给你应有的殊荣,不日,朕便下旨封你为梁国公,以彰你的功勋。” 薛昶闻言大喜,他原本就对魏熙帝撤销封公爵一事耿耿于怀,如今慕容景即位,第一件事就是还他原有的封赏,他是既高兴又欣慰,连忙拱手道:“如此,便多谢陛下了!” 慕容景只是无言地着了他许久,唇边噙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而后才道:“永城侯的三支箭都已经射出了,接下来,该朕了。若是箭法有失准头,还请永城侯赐教一二才是。” “陛下哪里的话,只管射箭便是,若是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还像从前那般教你!” 一旁随侍的太监弯腰递过来一把弓和一支羽箭,此太监正是新任的秉笔太监李双全,为人心思缜密,最善察言观色,慕容景还未曾吩咐,他却已深谙其意,往常校场周围都有侍卫巡场,如今却空无一人,便是他一早吩咐了。 可怜薛昶,这位戎马半生的大将军,粗枝大叶,又或对圣上全无防备,竟无半点察觉。 慕容景接过弓与箭,缓缓举起手,弯弓引箭,眯眼对准靶心,一松手,箭却偏了靶心半寸。 他收了弓箭,转身看向薛昶,笑道:“果然失了准头,叫永城侯见笑了,不知永城侯可否向从前一样,指点一二。” “欸,陛下言重了,那有何不可!”沉吟片刻,又道:“依臣看,陛下身姿无有不正,头未低垂,背也未后仰,只是持弓时与箭未保持牢固,抑或一开始蓄力过满,使弓满之际,手足已虚,便使箭骤然发出之时,箭身不直,势头自然也就偏了。” “又或者陛下所使用的是硬弓,弓力大,不易张开,拉开后亦不能持久,这样一来,便难以瞄准,不如试一试臣所用的开元弓,应当能好上手些。” 慕容景闻言只是淡淡笑道:“朕谨记永城侯的教诲,不过换弓——便不必了。”一边慢条斯理地抬起手中的弓,复又搭上羽箭,只不过这回瞄准的,却是薛昶:“朕这回搭箭,可稳了?” 虽被慕容景用箭指着,可薛昶依旧不疑有他:“瞧着倒像个样子,只不过到底稳不稳,陛下,还需将箭射出才能见分晓。” 慕容景弯起唇角:“永城侯说的是。” 他将弓缓缓拉到极致。 薛昶依旧未曾怀疑。 即将松弦时,慕容景终于停下,倏忽问道:“不知仕钰……这几日在做什么?” 薛昶一愣,实在是这句话问得太过突兀,完全是没来由的一句,但他还是答道:“前几日他与晚晴大婚,岂料天生异象,有道士说这桩姻缘天所不容,也就作罢了。仕钰说是心中不痛快,外出散心去了,要三五日才能回。我知他心中确有不快之事,故也不拘着他,想着出去散散心也好。” “原来是这样。”慕容景缓缓开口,声音透出几分飘忽与渺然:“永城侯,你说,以朕和仕钰的交情,若朕有一日,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他的事,他知道真相后,还会原谅朕么?” 薛昶只以为是赵嘉宁那事,连忙道:“那是自然,陛下和钰儿是君臣,亦是知交,少时便相知相交,如今也不曾更改。如此情谊,岂会轻易断了。” 慕容景唇角便露出一点笑意,极轻地道:“但愿吧。” 他道:“永城侯,朕瞧着朕的靶子似乎摆放不正,不知能否劳烦你走近看看,略做调整?” 薛昶不疑有他,走过去瞧了。 及至走到近前,并未发现有何不妥,正要转身回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利刃破空的箭啸,他征战沙场多年,早已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当下便有所察觉,立刻闪身回避。 利箭与他擦身而过,他只道是哪来的刺客,一时格外忧心慕容景的安危,正要赶去救驾,一转身,却见慕容景正挽着弓,一手虚虚松了弦,显是刚放了箭。 ——刚才在背后暗箭伤人的,竟然就是他! 薛昶瞳孔骤缩,眼中有错愕,有痛心,有讶然,诸般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不可置信。 便是这一瞬的犹疑,第二支箭已啸然而至,正中他的心脏。 力道之大,入肉之深,染血的箭尖已从背后钻出。 薛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手指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叫了他一声:“慕……慕容景……” 下一刻,便轰然倒地。 慕容景眸色漆黑,辨不出什么情绪,将手中的弓递给一旁的李双全,慢慢踱步走到了薛昶身边。 薛昶还未曾咽气,只是瞪大着一双眼,不甘、怨恨地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 慕容景停在他的身边,慢慢地俯下了身:“老师,朕这一箭,射的如何?” “朕的一身骑射皆是你所教,你能死在朕的箭下,也该感到欣慰了。” “老师,景儿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拉不开大弓的稚童了。” “你的确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大魏的战神,也因此,这第一支箭,朕无论如何也射不中你。可惜啊老师,你从无败绩,可这人心的一仗,你却注定一败涂地。” 薛昶死死地瞪着他:“为……为什么……” “老师,你别怪我,先皇的遗命,朕不敢不从。否则他日魂归故里,九泉之下,朕也无颜面对他。要怪你怪你太过忘形了,常言道事不过三,可你的逾越之举,又何止三桩?先帝对你已经忍耐多时了。” “你说这大魏的半壁江山,是你打下来的,这话不错,可老师,你忘了,朕才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这样说,莫不是想让朕把这天下分你一半?” ——“你军功累累,手中又有大量兵权,偏又不懂得约束己身,居功自傲,专横恣意。老师,不是朕不想容你,是实在容不下你了。” “不过你放心,朕答应给你的爵位,自然会兑现——朕会在你死后,追封你为梁国公。” 薛昶空茫地瞪大双眼,眼中的愤怒不甘渐渐褪去,转而漫上一股浓重的悲怆与自嘲,竟慢慢笑了起来:“想不到我戎马半生,杀敌无数,临了却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我誓死效忠的新皇手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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