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好,不过是庸人自扰。 风穿堂而过,带来些许冷意。毕竟已经入秋了,晚上不同于夏日,明华章为她拂去髻上落花,轻声说:“好好睡吧,明日,父亲就回来了。” 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明华裳低垂着头,短促应了声。今日明华章出奇反常,第一次没有等她进门,就转身离开。 明华裳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身边只有星光和凉风。她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叶,看向浩荡银河。 基地夫子教过他们根据星象辨认方位,明华裳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哪里。她骤然失去力气,疲惫地抱膝蹲下。 等父亲回来,她又会恢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完属于公府小姐的最后半年。此后,就真的很难再相见了。 她在终南山经历的四个月,和他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四个月,只是一场梦吗? · 长安的旧公府刚修缮好,除了几个在必要位置上维持运转的奴仆,其余地方空空荡荡。幸而明华裳在山上四个月早熟悉了自力更生,第二日卯时她自然醒来,利索地穿衣洗漱。她看着葡萄藤外逐渐爬高的阳光,心想太阳照常升起,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今日女皇就该入城了,明华裳和长安众多仕女一样,一大早就套车出门,去朱雀街夹道恭候圣驾。 朱雀大街早已人满为患,各家公侯官邸的马车、看热闹的百姓挤成一片,没过多久明华裳的马车就走不动了。 明华章骑马护在车厢侧,拧眉眺望前方,试图找一条新路,明华裳掀开车帘,说:“二兄,这里人太多了,我还是下来走吧。” 入目所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根本找不到通路。明华章叹气,率先下马拦住人流:“只能如此了。” 明华裳提着裙子出来,正要跳下车辕时,旁边伸来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明华裳飞快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握住他的手,跳下马车。 两边人潮汹涌,不断有人朝明华裳挤来,明华章高个子的优势在此时显露无疑,他站在她前方,轻而易举拦住人群。 他握着她的手,硬是在人山人海中开出一条路。明华裳根本看不清方向,只知道紧跟着他。 她在穿梭间隙抬头,看到他肩膀看似清瘦,却巍然如山,像一支利剑分开浪潮,两边嘈杂一点都没有沾染到明华裳身上。 明华裳手指蜷了蜷,触碰到他的掌心,昨夜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态又低落起来。 迁都多年的女皇重回长安,真可谓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越往前走越艰难,这种时候在黄金地段空出一大片地,就显得尤其招摇。明华裳认出树下的人,惊讶道:“江陵?” 江陵仿佛感受到注视,回头瞧见他们,惊喜非常,用力挥手:“快来这里!” 今日朱雀街实在太多人了,而且也不安全,明华章不客气,带着明华裳走到江安侯府围出来的棚子内。明华裳站在荫凉下,擦了擦脑门上挤出来的汗,再看面前锦衣华服、兀自傻乐的江陵,充分明白权势可真是一件好东西。 明华裳问:“你怎么在这里?” “来等我爹。”江陵说,“今日皇上、郡王、公主都会从这里经过,我爹特意吩咐了,让我找个显眼的地方站着。我觉得这个地方怎么都够显眼了吧。” 明华裳点点头,无话可说:“你说得对。” 他们清早就出门候着,一直等到下午日昳,才终于听到鸣锣声。明华裳踮起脚尖,看到威严煊赫的仪仗队蜿蜒走过,后面跟着一辆九龙拱凤的辇车。 不用说,光看车顶的装饰也足以说明里面的人是谁。明华章提醒她行礼,明华裳连忙低头,耳边山呼万岁,气势排山倒海。 车轮声从眼前通过时,明华裳忍不住抬眼偷瞄。辇车两边的锦帘被收起来,露出里面穿着龙袍的女子。她头发整齐乌黑,眼眸犀利矍铄,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 其实能感觉到她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并不妨碍她看起来威严强悍。明华裳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视线,心里砰砰直跳。 原来,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女皇,不愧是能废了三个儿子的女人,果然不同凡响。 女皇的辇车之后,是各王爷、公主的车驾。往常都是梁王、魏王伴随左右,但这次女皇身后第一辆车换成了太子夫妻的。 太子和韦妃并肩坐在车上。太子被圈禁多年,骤然看到这么多人,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尤其是他想到这么多双眼睛,若他露出丝毫不雅之态,那丢的就是李家的脸。 想到这里,太子越发紧张。韦妃听着两旁山呼海啸的“太子千岁”、“太子妃金安”,只觉得心潮澎湃,而女皇坐在最前方,又该是何等风光? 这时候韦妃感觉到身边人在抖,她飞快瞥了太子一眼,颇为恨铁不成钢。她借着衣袖的掩饰,用力按住太子的手,唇齿微动说:“殿下,这么多人看着呢,不可失态。” 这是他们重回长安的第一战,也是证明太子地位至关重要的一战,决不能哑火。太子感受到妻子的决心,总算找到了支柱,慢慢镇定下来。 太子夫妻的车后才是梁王、魏王,再之后是相王、太平公主、定王。 相王的车经过时,临淄王兄弟几人护卫在父亲车侧,两边百姓看到年轻英武、锦衣骏马的临淄王,欢呼声换了一个调子,许多女子不管成婚的没成婚的,热情地朝马上抛来香囊手帕。 大唐女子,就是如此热烈豪放。 江陵抱臂站着,啧声道:“她们香囊里装了石头吗,扔得这么远?你看那个荷包,掉在地上都咣当一声!这么重的东西照着脸扔,命不够硬都走不完这条街。啧,游街这种事,请我去我都不干。” 明华裳幽幽瞪了江陵一眼:“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能走御街的,除皇族外,只有凯旋的将军和登科的进士。你尽管放心,你不会有这种烦恼的。” “哎!”江陵挑眉,不乐意了,“你看不起谁呢?” “那你说说你能够上哪一种?尚公主,中进士,还是打胜仗?” 以江陵的脑子,文学这条路彻底对他关闭了,数来数去也只有凭他的脸混个驸马当当。江陵却仿佛被激怒了,说:“谁说的,我怎么就不能率兵打仗了?” 明华裳呵呵笑了笑,没接话,意味不言而喻。江陵恼了,撸袖子要和明华裳掰扯掰扯,这时候明华章的声音清冷传来:“江安侯过来了。” 江陵听到父亲的名字本能一震,抬头,果然看到太平公主的銮驾辚辚而过,江安侯和驸马定王骑着马,就跟在马车两侧。 江安侯看到江陵,不动声色瞪了江陵一眼,江陵霎间泄气,颇为无趣地转过头。 皇亲国戚们走完,后面跟着的就是普通公侯伯府了。明华裳很快看到镇国公,激动地跳起来挥手:“阿父!” 此时女皇的辇车早就已经回宫了,百姓主要看的是郡王公主,他们这些半吊子爵位可有可无。路边人群已经散了很多,他们也无须入宫复命,可以自行散开回家。 镇国公远远看到路边站着一位清风朗月般的郎君,旁边是位活泼娇艳的小女娘。镇国公看着一双儿女心酸不已,忙下马走向明华章和明华裳:“二郎,裳裳,四个月了,你们怎么也不回封信,教阿父好想!”
第75章 行止 镇国公走近后,才注意到还有一位唇红齿白的俊俏郎君。他迟疑:“这位是……” “这是江陵。”明华章抢在明华裳之前介绍道,“江安侯的世子。” 镇国公了悟,面上的表情郑重起来:“原来是江安侯的公子,失礼。” 江陵被自家老子吼惯了,没料到明华章、明华裳的父亲竟然如此……慈爱。他忙回礼:“镇国公折煞我也,您是长辈,我怎么敢当您的礼?” 镇国公和江陵寒暄了一二,干巴巴问了两句江安侯的身体,然后就没话了。 他们这种毫无存在感的公府,完全没法和大权在握的江安侯比。明家和江府素无往来,镇国公都不知道,明华章兄妹什么时候和江安侯的公子这么熟了? 明老夫人听说江安侯世子在,也在孙女、丫鬟的搀扶下下车,二夫人、三夫人跟随其后。女眷们的视线从江陵身上扫过,旋即齐齐落到明华裳身上,目光中是隐晦的深意。 没听说二郎和江安侯世子走得近,那就是为了明华裳而来?世子竟然带着明华裳站入江家的天棚,这岂不是意味着见父母? 二夫人、三夫人的脸上都浮出些难言意味,明老夫人也对这件事很关心,不动声色问明华裳:“二娘,无功不受禄,你们怎么站在江家的棚子里?有失礼节。” 江陵一听没多想,大咧咧道:“老夫人您别怪她,是我在街上看到他们,把他们叫过来的。” 明老夫人慢慢哦了声:“江世子真是侠肝义胆。二娘,你怎么和江世子认识的?老身竟还不知这事。” 明华裳和江陵在终南山打闹惯了,占江家的棚子站一站,谁都没当回事。如今听到祖母别有深意的询问,明华裳才慢慢转过弯来。 不好,祖母该不会误会了吧?别吧,她和江陵? 明华裳心情复杂,委婉撇清道:“祖母,您误会了,我和江世子不熟。” 不熟能让她站到江家的棚子里?大街上这么多人,江世子怎么不对别人发善心呢?明老夫人并不相信这种话,继续问:“那就多谢世子了。这个孩子以前不常出府,刚来长安人生地不熟,我还怕她不识路呢。幸好有世子,多谢世子帮忙。” 江陵正要豪爽地说不用谢,忽然被明华章截住:“祖母,您忘了,二娘去德业观修行了,昨日我才接她来长安,今日是她和江世子第二次见面。我和江世子在飞红山庄有过几面之缘,世子今天肯仗义相助,实乃性情中人。” 江陵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第二次见面?” 明华章回头,平静注视着他:“你忘了,在飞红山庄谒见太平公主时,二娘也在堂上。不过当时人多,你没印象也是常理。” 江陵慢慢应了声:“啊?哦,对,原来飞红宴的时候,你们兄妹也在。” 这段时间天天见面,江陵几乎都忘了,年初他们一起去过邙山,在那里才相识。 明老夫人看到江陵的表现,心里说不上的失望。看得出来他们确实不熟了,她竟然期待明华裳这个只懂吃喝的小废物开窍,真是猪油蒙了心。 明华章觉得江陵再待下去肯定露馅,淡然说:“江世子,江安侯刚才派人来传话,让你赶紧回府。你还不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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