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欲言又止,一脸迷惑。她天天嫌弃这里荒郊野岭,饭菜难吃,没看出她舍不得呀?何况,就算她真的不舍,那盯着外组的男子做什么? 明华裳说完后就意识到自己找了个很烂的借口,眼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她尴尬地恨不得钻到地缝里。明华裳慌忙转移话题:“韩将军竟然这么快就把所有人的试卷看完了,真是辛苦。哎,我是甲?” 最后几个字她都飙出了高音,明华裳霎间心花怒放,也不在意刚才的丢人了,美滋滋问江陵:“你怎么样?” 江陵本来很神气,听到她的话眉头一皱:“你也是甲?” 明华裳的笑容渐渐凝固:“也?” 明华裳和江陵对视,诡异地沉默了。 他们俩自己菜还相互看不起,两人近乎同时想,她(他)都有甲级,甲竟然这么不值钱吗? 但两人表面上还是笑嘻嘻的,互相恭喜对方,并虚伪地吹捧。这些话落在明华章耳朵里,如刀子一般,刺得他耳朵疼。 她进来后故意站在后排,就是为了悄悄看苏行止的背影。她和江陵打打闹闹活泼随意,远没有面对他时的拘谨。 她已到了少女怀春的时候,而她又是这样爱娇爱俏、善解人意的性子,很难有人不喜欢她。是不是很快他就会听到,她想要嫁人的消息了? 明华章淡淡打断明华裳和江陵的话:“安静,韩将军还有话要说。” 明华裳实在长松一口气,赶紧闭嘴,乖巧站好。韩颉唔了一声,倒不知道自己还有话说。 他努力想了想,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段时间你们辛苦了,回去收拾行李,准备下山吧,再晚夜路就不好走了。等明日陛下降临长安,你们的亲族也会回来,趁今夜好好编一编借口,别被人看出破绽。” 韩颉说的很客气,但翻译一下,大概就是:滚吧,别给他添麻烦。 七人沉默,旋即心照不宣告辞。明华章走在最后,神情还是冷冷淡淡的,明华裳缀到他身边,问:“二兄,我刚才没看到你,你不会生气吧?” 明华章平静说:“不会呀。我有什么立场生你的气?” 这话似乎怪怪的,如果是江陵说的,明华裳肯定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但这话出自明华章之口,明华裳便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暗暗责怪自己多心,然后高高兴兴和明华章说:“那就好。二兄,我能不能不回镇国公府住?” 明华章黑瞳紧紧缩了下,倏地回头看她。走在斜前方的苏行止也身体一震,明显地停下来。 苏雨霁奇怪,莫名地回头看苏行止:“阿兄?” 明华裳被明华章眸中的冷意吓了一跳,没注意到前方苏行止的异常。明华裳眨眨眼,以为明华章误会了,连忙解释:“二兄,我并不是对你的安排有意见,你不辞辛苦帮我找到德业观,我很感谢你。但四月时我信誓旦旦说要去道观清修,这才四个月就搬回公府,出尔反尔,岂不更惹人猜疑?不如我在外面租赁一个宅子,自己单独住,以后执行任务也方便。” 在场的人都知根知底,唯一不知道他们真实身份的苏家兄妹以后也会长留长安,下个月甚至要和明华章一起科举。到时候苏行止很轻易就能探听到明华章的身世,明华裳没有掩饰的必要,所以就直说了。 毕竟国公府内想杀她的人至今都没找到,不如搬出来,化被动为主动。 明华裳期待地望着明华章,然而,素来善解人意的二兄这次却没有顺着她,他眼如寒星,视线咄咄逼人,声音却平静如湖:“为什么想搬出来?” “呃……”明华裳卡了下,绞尽脑汁说,“搬出来行动自由,想见谁就见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出入不需要经过别人同意,而且方便圆谎……” “好。”明华章淡淡点头,说,“我帮你解决这些问题,你跟我回家。” 明华裳脸上的表情僵住,不明白明华章在做什么。明华章抬眸望了眼,圈住明华裳的手,大步越过苏行止,朝外走去。 明华裳被抓得踉跄了两步,经过苏行止、苏雨霁兄妹时,她还友好地对他们笑了笑。 然后就觉得手腕上的力气更重了。 明华章和明华裳走出许久,苏行止依然定定望着他们的方向,目光让苏雨霁觉得很奇怪。苏雨霁顺着前方看了看,疑惑问:“阿兄,你在看什么?” 苏行止回神,看到苏雨霁圆圆的杏眼,抿了抿唇,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他低头,遮住眼中的神色:“没什么。” 苏行止看到地缝上爬过一只蚂蚁,他心中不无嘲弄地想,原来,他们就是镇国公府,他们就是祖母侍奉过的明家人。 原来那个漂亮贵气却又从无败绩的清傲少年,就是明家世子,苏雨霁的亲兄长。 · 一回生二回熟,明华裳这次下山从容很多,才戌时便抵达城门。和上次走马观花不同,这次明华章带明华裳进城后,直奔长兴坊。 明华章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明华裳不知道兄长为什么生气了,安安静静跟着,不敢触霉头。直到停到一座府邸前,明华裳抬头看到上面的字,才意识到这是哪里:“镇国公府?这就是我们家?” 明华章听到她自然而然说“我们家”,心里的火稍微平息了些,淡淡应声:“是。” 明华裳眼睛瞪得更大了,明华章下马,不疾不徐扣响府门。过了好一会,大门才支开一条缝,有些耳背的老仆听到是二郎君和二娘子,老泪纵横,忙请明华章和明华裳进来。 府中没多少人,清寂的都能闻到树木根茎的味道。明华章没用老仆领路,自己带着明华裳去寻住处。 古木遮天蔽日,明华裳跟在明华章身后,穿过一重又一重回廊,整座宅子仿佛只有他们两人。明华裳路上左顾右盼,这座府邸和洛阳的镇国公府不同,灰墙青瓦,树木葳蕤,虽然占地面积不及洛阳的宅子大,但自有一股古朴的岁月气息。 可惜,她对这里完全没有印象了。明华裳想到这里竟是自己幼年居住的地方,心里感慨万千:“原来这就是明家祖宅。没想到竟然保护的这么好,一点都看不出十多年没住人。” 明华章淡淡说:“是我派人修缮过。” “……”明华裳不可思议,“你这段时间不是在终南山吗?” “是啊,但又不影响修缮宅子。祖母和父亲阔别多年,终于重回故地,我们做小辈的,怎么能让他们住得不舒服?” 明华裳听后沉默了,果然她是个不孝女,尤其和明华章对比,养她还不如养条狗。 明华裳如实说道:“二兄,你思虑周全,胆大心细,阿父有你真是福气。” 明华章轻轻笑了声,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而行:“不,这是我应该做的。你才是父亲的福气。” 这话明华裳自己都不好意思应,她笑着挽住明华章的手,说:“我们兄妹就不要推来推去争这个了,我们一起孝顺阿父。” 明华裳嬉皮笑脸地靠上来,明华章也不好再冷着脸,先前的不愉快就算翻篇了。 虽然明华裳到现在也不知道哪里惹他不愉快了。 明华章带明华裳穿过竹林,走入东北角的跨院里。这里位置偏僻,外面环绕着竹林,霎间就安静下来。院里草木扶疏,大气雅致,关上门是独立的院落,打开门可以直通府外,不远处就是坊墙和夏门街,可谓闹中取静,十分精巧。 当然,最合明华裳心意的还是房檐下的葡萄架。明华裳没有那些文艺情怀,她就喜欢种能吃的、实用的东西,比如这架子葡萄。 明华裳脑子里已经浮现出葡萄的十种吃法,院里的花圃也不错,可惜中看不中用,不如来年犁掉,换上能吃的花,还有外面的竹林,都可以利用。 明华裳屋里屋外绕了一圈,简直喜出望外:“二兄,这是给我准备的?” “是啊。”明华章负手,慢慢说,“和你出去住比,如何?” 明华裳实在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她呢,他一路不说话,就是因为这件事? 明华裳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她站在葡萄架下看着明华章,忽然觉得陌生又遥远。 时光像一阵风,从她身体内呼啸而过,等她再次抬头,就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儿时他们两个襁褓并排放在一起,抱走了哪一个另一个就哭;父亲说明华裳从小就本事小脾气大,明华章学会了爬,她还不会,她就用力扯明华章的脸,不让他走;再后来他们都能在地上平稳地走路了,明华章被父亲抱到外院,而明华裳在内院坚持吃喝玩乐,不思进取。 他们兄妹渐行渐远,可是每年守岁时,明华章总会给她带一块胶牙饧。 胶牙饧,是一种很粘牙的糖,如果吃了之后牙齿没有掉下来,则长命百岁,延年益寿。小时候明华裳每次吃胶牙饧都心惊胆战,生怕自己的牙掉下来。 兴许是明华章带来的胶牙饧有用,十六年来明华裳能吃能喝,身体比小时候健壮很多,再也没有生病过。 可是他们也长大了。记忆中总是板着脸给她带糖的小兄长,一眨眼长成了颀长英俊的少年郎。 明华裳看着面前的明华章都觉得恍惚,原来,他已经比她高这么多,就算她想扯他的脸也做不到了。 她也不能再做这样的动作,因为她已经是个可以成婚的女子,他过两年也会有新的妹妹甚至妻子,那块胶牙饧不再属于她了。 明华裳笑了笑,说:“二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也知道父母在不分家,我只是不想因为我的原因,给你添麻烦。” 头顶的葡萄叶簌簌翻涌,仿佛银河下的私语声。明华章同样认真盯着她,反问:“麻烦?我是你的兄长,我为你置办住所,护你周全,在你看来,竟然是麻烦?” 明华裳哽住,心中涌上股难言的酸楚。 如果他真的是她的兄长,她肯定恬不知耻地赖着他,让他帮自己做这个做那个。可是,他不是。 他是个细心负责的好兄长,但这份好,本来不属于她。 明华裳垂下眼睛,低不可闻说:“可是,我和你不同,我迟早都要离开明家……” 她叹息的声音很低,奈何这句话实在长在了明华章逆鳞上,他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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