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娘叹了声,道:“都说冤家冤家,父母生出什么孩子没得选,儿女有什么父母也没得选,天底下有几对父子相处的好?其实早些年大郎君和主君关系还行,但从大郎君十二三岁时,他们父子一下子就不对付了。” 徐大娘将一切变化都归为儿女是前世的债,但明华章却觉得,世上没有突然恶化的关系,更没有突然决裂的父子。明华章问道:“卢渡十二三岁时,发生了什么吗?” 徐大娘想了想,疑惑道:“也没有啊。兴许是大郎君长大了,少年人心思敏感,看到小娘子受主君宠爱,他吃醋了吧。” 明华章微微挑眉,一个十二三的少年,会吃妹妹的醋?明华章作为一个有妹妹的人,无法认同这种解释。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徐大娘的表情,问:“你说的小娘子是谁?” “是主君和夫人的二女儿,只比大郎君小一岁。”徐大娘絮叨道,“其实大郎君前头还有一个姐姐,但养到十岁死了,主君十分伤心,所以对二娘子十分宝贝。他从没抱过大郎君,但对二娘子却如珠似玉,二娘子基本是在主君怀里长大的。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大,主君却如此区别对待,兴许大郎君就是这样心生不平衡,长大后才和父亲疏远了吧。” 卢家的情形基本是镇国公府的翻版,明华章自认很能理解卢渡的心情和处境,因此他才愈发确定,卢渡十三岁时和父亲决裂绝对另有隐情。明华章不置可否,问:“但听说卢家的小女儿早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大娘听到这里再次叹气:“主君包揽了小娘子所有起居,连衣服都是主君帮她挑,我们这些仆人其实接触不到小娘子。但那么小一个姑娘突然死了,谁看了不心疼?她死的时候,好像才十四岁吧。” 明华章听到十四岁,心中一凛。明华裳画像时,说凶手偏好温顺、幼态、年纪在十四到十六的少女,不正好符合卢家小女儿吗?明华章想了想,谨慎问:“卢小娘子是怎么死的?” 徐大娘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道:“病死的。” 明华章眉梢轻抬,看起来并不相信:“病死?徐大娘,我并非怀疑你,只是这毕竟是一条人命,若你知道什么,还望和我直言,我才能替死者沉冤昭雪。” 徐大娘深深叹气,眼角的褶子耷拉下来,道:“我也不清楚,只听在主院伺候的丫鬟说小娘子死得不清白,但她们都被发卖了,之后小娘子匆匆下葬,主君说是病死,我们还怎么问?反倒是大郎君,听到小娘子死后立马从佛寺赶回来,非要闹着开棺,和主君大吵一架。在那之后,他们父子连话都不说了。” 明华章眉心拧起,眸光沉肃,问:“女儿莫名其妙死了,卢夫人怎么说?” “夫人一心礼佛,早就不太管家里事了。”徐大娘说,“卢宅里的事,基本都是主君说了算。” 一个连女儿衣服都一手包办的父亲,一个无动于衷的母亲,明华章直觉这个家庭不对劲。他问:“他们夫妻的死,你知道多少?” · 清禅寺内,明华裳走入禅房,好奇地左右张望。卢渡轻车熟路去里面取茶,声音穿过木架传过来,模模糊糊不太真切:“你喜欢喝什么茶?” 明华裳已找了个蒲垫坐好,低声道:“无妨,我都可以。” 很快,卢渡就端了壶热茶出来。他扶袖给明华裳倒茶,动作慢条斯理,赏心悦目。他注意到明华裳似乎在打量他,对他露出痴迷之态的女子实在太多了,卢渡并没有放在心上,随意道:“清禅寺别的都好,只有一个缺点,树过于多。尤其是夏日,鸟雀叽叽喳喳的,十分烦人。刚才,我似乎还听到鸟叫了。” “是吗?”明华裳一脸疑惑,“卢博士你耳朵也太敏锐了,我怎么没注意到?” 卢渡掀衣坐下,说:“兴许是你刚来,还不习惯。等待久了,就能听到很多吵闹声了。” 明华裳不明所以,钦佩地看着卢渡:“卢博士,你懂得真多,随便说一句话都这样有佛理。” 卢渡淡淡微笑,比手道:“二娘抬爱了。这是我独门炮制的蒙顶茶,你尝尝喜不喜欢?” 明华裳听闻,惊喜道:“卢博士你还会制茶?” 她说着,已迫不及待抿了一口。明华裳感受到里面的茶香后,赞不绝口:“果真清香雅致,回味无穷,和外面的俗茶一点都不一样。” 这位明二娘子十分活泼,随便一句话她都能给出十足的反馈,和她待在一起,似乎很容易就会快乐起来。和她聊天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可惜…… 卢渡看着明华裳晃了晃,咚的一声栽倒在桌案上,幽幽想道,可惜,以后不会再有了。 · “四年前夜里,我们正在睡觉,忽然听到外面有吵声,出来才发现主院里着火了。我们赶紧去救火,但那时候已经宵禁,取水不方便,再加上发现的太迟了,等我们扑灭火苗时,主君和夫人已经烧死了。” 明华章拧眉,已经听出些许不对:“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火都烧到身上了,竟然不知道跑?就算跑不出去,也不呼救吗?” 这个问题问住徐大娘了,她想了想,迟疑说:“这……可能是火烧到身上之前,他们已经被烟熏死了吧。” 明华章知道这种事情,有些人怕冷,冬日晚上会关紧门窗烧炭,可能无知无觉就被烟闷死了。然而卢家作为五姓七望之一,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明华章问:“起火那夜,他们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吗?” 徐大娘摇头:“夫人礼佛,主君也不喜人近身,他们夜里都不允许下人打扰,我们都是放好东西就出去,第二日等主君传唤才敢再进,主院里从来不留人。所以直到火势烧起来我们才发现,等赶过去时,火已经烧大了。” 说到这里,徐大娘似乎皱了皱眉,短暂得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明华章却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盯着徐大娘,问:“刚才你想到了什么?” 徐大娘欲言又止,反复停顿,才吞吞吐吐说:“经大人说,我才觉得有些奇怪。夫人和主君分居许久了,那夜,他们为何会睡在一个屋里?” 明华章瞳孔微震,马上郑重起来,追问:“那日他们夫妻可见过什么人?” 徐大娘皱眉,费力回想:“好像没见过什么人吧……那段时间没有客人上门,除了大郎君给主君、夫人问好,也没有其他人了。” 那段时间卢渡竟然住在家里?明华章直觉抓到了了不得的线索,赶紧问:“起火时,他在做什么?” “自然在睡觉。”徐大娘理所应当道,“起火点离大郎的住所不远,要不是我们进去叫醒他,恐怕大郎也要被烧死呢。” 卢渡是被人叫醒的,这样看来,火灾似乎和他没关系,他也是死里逃生。明华章不置可否,问:“当时他的院子在哪里?” 徐大娘用手比划:“卢家的宅子在城里,比夫人家的老宅小多了。火是从主君的楞伽院烧起来的,当时大郎君还住在严华院,幸亏那天风小,要不然大郎君也要遭殃……” 明华章听到院落名字怔了下,却不是因为卢渡的住所,而是在于:“你刚才说,楞伽院是卢渡父亲曾经的住所?” “是啊。”徐大娘道,“主君信佛,性子很怪,并不住中间最大的那个院子,而是挑了个偏院住,起名楞伽。我觉得那个院子有些寒酸,主君却很喜欢,平时根本不允许我们靠近。” 楞伽本就是一部佛经的名字,所以卢宅捐赠给清禅寺后,住持并没有改院落名字。明华章整个人都怔住了,他想到他去清禅寺检查时,曾听领路沙弥提起过,卢渡在清禅寺有一间独属禅房,名字就叫楞伽院。 卢渡那么厌恶他的父亲,连自家宅子都捐了,为什么要保留父亲曾经的院落,甚至自己住进去呢?那个院子,到底有什么特别? · 卢渡给她递茶的时候,明华裳就知道其中有诈。她假意抿了一口,装作中药昏迷,趁卢渡不备将茶水吐掉。多亏终南山的特训,明华裳对装昏迷得心应手,她闭着眼睛,实则用耳朵捕捉着卢渡的行动,暗暗在脑海勾勒路径。等她被放到密室中后,明华裳忖度药力差不多了,就适时转醒。 她率先看到的是一个阴暗低沉的房顶,鼻尖的气味潮湿难闻,像是从没有见过阳光一样,到处弥漫着腐败的味道。 她本能动了动,发现自己四肢都被绳索缚住。她顺着绳索望去,看到身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台,边缘有着可疑的暗红色痕迹,再往前,是拈花浅笑的泥胚佛像。 这样的佛像放在大雄宝殿,定然显得慈眉善目,功德无边,然而此情此景,只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明华裳定定看着佛像,并没有预想中哭喊、挣扎等作态,隐在暗处观察的人沉不住气了,问:“你似乎并不害怕?” 明华裳顺着声音看去,这才在黑暗中找到卢渡。明华裳道:“自然是怕的。但现在,害怕还有用吗?” 显然不会有用了。卢渡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说:“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你很特别。”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明华裳反问,“像女乞丐、雨燕、程思月那样,哭喊挣扎,苦苦哀求,好让你获得快感吗?” 卢渡眉梢动了动,愈发意外:“你怎么知道是雨燕?” 他并没有否认另外几人,可见已经承认他就是轰动长安的连环杀人案凶手。他也没有试图遮掩过,对他而言,外人惧他、恨他、谈论他,只会给他带来满足,但如果外人贬低他的“战绩”,甚至将那些拙劣粗糙的模仿手段认为是他所为,才会真正激怒他。 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杀的是黄采薇,京兆府换了那么多人,来来回回查,都对此深信不疑。他既自得,又觉得寂寞。 他迫切地想要人认可他,可是他做的事情无法和人言说,他只能在失望中独自品尝胜果。 但是,这只他突然起兴捕捉的羔羊,竟然一语道穿他的意图。卢渡全身都兴奋起来,太像了,她几乎就是妹妹的翻版,可是,她却比妹妹幸运。 她有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兄长,还一出生就死了母亲。这些幸运的事,为什么都发生在她一人身上? 明华裳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懒,已经和人解释过一遍的事情,她才懒得说第二遍。明华裳问:“我至今不知道那个女乞丐的名字,她叫什么,你为什么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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