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衙禁军管巡逻治安,任遥这段时间抓了不少犯夜惹事、偷鸡摸狗之徒,对付犯人轻车熟路。等任遥将卢渡绑好后,明华章问:“五年前的女乞丐,四年前的黄采薇、雨燕,今年十月的程思月,是你杀的吗?” 卢渡先前还人模人样,现在却完全被击垮了,颓然道:“是我。” “十月二十二那日,你是怎么作案的?” “我先前就发现清禅寺的帷帐会影响颜色,所以那日我故意和住持、沙弥等人说话,让别人记住我来过。等法会开始时,我让穿蓝衣的随从假冒我跪在单间里,我趁乱走到外面,带程思月到我的禅房,骗她喝下加了迷药的茶,然后把她带到这里。” 明华章问:“你如何抛尸的?” “我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等结束后,我将她的身体搬到马车上。我自己换了身衣服,让随从先回家,我独自驾车去城南,找了个地方将她抛掉。” 明华裳记得清禅寺的小沙弥说,二十二那日卢渡走时,他还帮卢渡拉了车。原来那个时候,在一帘之隔的地方,就放着一具尸体。 地上是隆重庄严的法事,地下是血迹斑斑的罪恶场,佛祖双眼半开半阖,是否也是不想看到人间荒唐? 明华裳问:“清禅寺的住持、和尚知情吗?” 卢渡摇头:“他们不知道。” “那普渡寺住持呢?” “他以为我只想栽赃给岑虎。那个人是江洋大盗,潜伏普渡寺已久,他早就不放心了。” 明华章接过话,问:“四年前你的父母在火灾中亡故,是你蓄意谋杀吗?” 卢渡静了许久,竟然笑了出来。他双手被缚,无法做出合手的动作,便只念了句佛号:“是我。这是我做过最好的事情。” “他们是怎么死的?” “下毒。”卢渡毫无保留,通通都说了出来,“是砒霜。” 明华章记下,冷淡道:“我奉劝你,不要心存侥幸。我会去卢家祖坟开棺验尸,你说的任何一句谎言,都会被我找出来。” 卢渡只是闭眼,低声默念佛经,仿佛已进入另一个世界。明华章在地下取证,明华裳和任遥、江陵走出密室,阳光从长窗洒入,耀眼的宛如极乐世界。 江陵问:“你刚刚是真被捆住了?” “对啊。”明华裳说,“不这样,他怎么会说出作案过程?放心,我心里有数的,他捆我时我神智清醒,特意调整了袖箭位置,保准一击必中。” 任遥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问:“你就不怕出现什么意外,而你又失去了行动能力,发生危险吗?” 这一点明华裳倒很自信,平静道:“不会。他那么自卑自负又爱表现的人,一定会在猎物清醒的情况下慢慢折磨她们,享受她们得到希望又破灭的表情。所以在我醒来前,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任遥本来想说你这样做太疯狂了,但她嘴张合几次,最后只余一声叹息:“你们两人做事一模一样,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难怪你们是兄妹。” 明华裳对此只是轻轻一笑,低不可闻道:“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命运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很多人在洪流中走散了,还有些人,兜兜转转,总会被命运送往同一个地方。 · 十二月十六,除夕假在即,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哪怕有御史睁大眼盯着,宣政殿上众臣还是昏昏欲睡,毫无精神。 照例是冗长无聊的早朝,但是今日,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早朝过半,尚书念完常规文书和节度使请安奏折后,太监问:“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往常这种时候就意味着散会,不出意外的话,太监下一句就会接“无事退朝”,然而今日,却当真有一个穿深绯色獬豸长袍的年轻官员站出来,抬手说道:“臣京兆府少尹明华章,有事启奏。” 站在最前方的宰相八风不动,定力差些的臣子纷纷回头看。苏行止也抬眼,看向那道清艳侧影。 明华章在众多打量中从容坦荡,不卑不亢道:“国子监国子学博 士卢渡,疑和长安连环挖骨案有关,臣建议重查此案。现在臣已将嫌疑人缉拿,为保公正,望陛下派大理寺、御史台监督,旁听京兆府审讯。”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众人不顾御史交头接耳,就连站在第一排的六部宰相也睁开眼,朝明华章瞥来一眼。 京兆尹站在明华章前方,脸色显著难看起来。 案子是他定的,如今都已经送到御史台了,只是不知察院出了什么问题才一直拖着。眼看事情都结束了,明华章却在早朝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重新查案,还让御史台来旁听审问过程。他这是什么意思? 魏王对这些事兴趣寥寥,又是争权倾轧而已,每年都有些不知死活的小官试图挑战上级,换自己上位,无聊的紧。魏王正微微出神,忽然背上一寒,仿佛被一柄利剑指住。 魏王顺着直觉望去,发现明华章正看着他,他目光沉着冷静,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恍惚间都让魏王生出种错觉。 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年轻不知事的少年,而是多年前那位故人。 明华章凝望着武承嗣,这位不姓李的郡王,说道:“臣还有一事,关系魏王,不敢定夺,望陛下决断。” 魏王怔了下,脸色沉下来。高台上人影晃了晃,那个女人高坐在金銮座上,帝王冕旒在她面前晃动,看不清她的神色。 太监吊着嗓子,长长唱道:“奏。” “自五年前女乞丐死亡,长安共发生四起类似案件。其中卢渡已承认第一案、第二案、第四案是他所为,但第三案青楼女子楚君案并不是。臣派人在平康坊蹲守,数日前凶手被案件已破的假消息迷惑,去青楼寻欢作乐,正好被臣捕获。审问后,此人已承认他是模仿四年前的凶手作案,而此人,正是魏王的门客。” 长安城外,青烟袅袅,梵音阵阵。明华裳站在门槛前,凝望着面前的大日如来。江陵从外面进来,问:“你不上炷香吗?” 明华裳缓慢摇头:“佛祖不能渡现世的苦难,唯有自己才能。我既然不信,何必上香。” “就当图个吉利兆头。” 明华裳仰头看着禅香上浮,遮住了佛陀的眉眼,他的神情变得模糊不清。她缓缓道:“拜佛者熙熙攘攘,但求的俱是功名利禄,长命百岁,儿孙孝顺。我对这些都没有执念,而我想求的,恐怕佛祖做不到。” “你想求什么?” “无他,唯公平而已。”明华裳说,“女子和男子同样生存行走的公平,贫者和富者同样受尊重的公平,名门大族和寒门草根,同样能靠自己改变命运的公平。” 谢济川正从外面走近,听到这里停下来了。江陵耸耸肩,说:“行吧,那你求着吧,我要去找密道了。任遥做事太猛,没人看着她,她定能把地皮都翻一遍。” 江陵转身,看到谢济川,问道:“你怎么来了?名册清点清楚了?” 谢济川微笑道:“我做这种事情,不需要这么久。” 明华裳、任遥四人活捉了卢渡后,明华章立刻忙起收尾事宜。京兆府完全在京兆尹的把控下,明华章没人可用,只能借用禁军的人手。好在江陵和任遥都是校尉,虽然官不大,但手下还是有几个人的。 明华章昨夜忙了一夜,终于写完卷宗,今日带去早朝禀报。谢济川听说这件事后非常生气,质问他们行动时为什么不叫他。明华章没办法,只能委托谢济川干一些得罪人的事,比如,清查普渡寺。 既然要重审连环杀人案,那普渡寺作为作案地点,决不能置之不理。如何处置普渡寺还得等大理寺、刑部商讨,但在此之前,要先将普渡寺的人数、财产清点好,以免有人趁这个时间携款逃跑。 佛门是方外之地,但不能成为法外之地。 明华章今日去上朝了,谢济川、任遥、江陵几人因为官阶太低,还不到参加早朝的资格,便领着人手来封锁普渡寺。明华裳听到谢济川的声音,转身问:“谢阿兄,人员和财物都清点好了。” 谢济川点头:“是。” “普渡寺住持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谢济川看了她一眼,说:“走吧,他们在这边。” 禁军带人封寺后,和尚们都被限制行动,普渡寺住持单独坐在一间禅房里念经。明华裳进门,谢济川就留在廊外,等着他们说话结束。 明华裳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而是有礼有节向住持行礼,住持也安然回礼。明华裳坐在对面的蒲垫上,问:“住持,你最初从卢渡口中听到他父亲的兽行时,为何不报官?” 住持静了静,说:“佛门乃方外之地,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众施主就是想寻一个不受世俗干扰的清净之地,才会来佛寺静修,若贫僧听到施主的祷告后去报官,那贫僧到底是济苦救难的方外之人,还是官府的耳目爪牙?” “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报官,卢渡妹妹不会死,卢渡也不会在绝望中一步步滑向深渊,最后成了杀人恶鬼。如果你一开始就做些什么,而不是在事后劝卢渡接受现状,许多人本不必死的。” 住持再次沉默,许久才说:“万般皆是命,所以要多行善事,为世间积功德。” “是命,就该逆来顺受吗?没有尝试过、争取过、反抗过,你凭什么说,那是芸芸众生的命?” 这回住持默了许久,低头向明华裳念了句阿弥陀佛,没有再回答了。明华裳知道谈话已经结束,她起身,走向阳光普照的晴空。 她走下台阶,对谢济川笑了笑,说道:“不知道二兄那边怎么样了,走吧,该回去了。” · 圣历元年,秋。 我终于通过了兵部考验,成为了我梦寐以求的朝廷官员。不是内廷那种伺候女皇,名为女官实为宫女的官,而是实实在在要巡逻、守卫、执勤的官。 曾经在内宅练武时,我以为只要考上武官,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但真正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原来,女子想要继承家业,站上起跑线,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执勤时,上官会有意让我做轻松的工作,出操时,其他男兵会盯着我看,还有吃饭、睡觉、换衣……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个女人。 我只能起得更早、做更多的事,来证明我不需要区别对待。婢女很不理解,问我为什么执迷不悟,我身为侯府千金,原本不需要受这些冷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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