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遥居高临下比了个手势,实则动用习武人的巧劲,将锁链震得哗啦作响,仿佛空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在施压。江陵和并不存在的束缚抗争,狰狞道:“当年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欠下人命债!师娘,还我,你还我!” 柳氏尖叫一声,捂着耳朵骂道:“你胡说!明明是你提出要杀了他和我长相厮守,与我何干?杀人是你先提出的,要下地狱也该是你下!” 明华裳听到柳氏承认杀人,心中大喜,正要提醒江陵差不多行了。没想到江陵这厮戏瘾上身,一边夸张挣扎一边往屋内走:“你好狠的心呐!地狱太冷,我要带着你和儿子一起走!” 柳氏这段日子精神本就不正常,鬼魂还步步紧逼,她受到极大刺激,随手捡起身边的东西,都不看是什么就往门口扔。江陵正沉浸在演戏中,猛不防一团黑影逼近,他哎呀一声,被鸡毛掸子抽了个正着。 柳氏呆住了,正在施法的黑白无常呆住了,连走廊里莫名吹来的风也呆住了。 正在手动制造风和绿光的明华章按住眉心,真切地觉得头痛。 柳氏愣怔片刻,马上反应过来,什么鬼会被鸡毛掸子抽中?而且,就算鬼魂的脸被血糊住,看不清五官,可是,钱益哪有这么高? 这是有人装鬼诈她! 柳氏扶着窗户站起来,怒道:“来人啊,有贼!” 柳氏的这一嗓子石破天惊,锦绣楼里迅速响起窸窣声,许多窗户里亮起灯光。明华章微微叹气,握着刀直起身,阔步走向亮处。 他身姿挺拔坚劲,哪怕穿着夜行衣,依然凛然如巍巍玉山。他走到回廊正中,对着锦绣楼众多房间,朗声道:“不必追了,没有贼,在下京兆府少尹明华章,来此查案。” 楼里看似没动静,但所有门窗都拉开一条缝,不知多少双眼睛藏在门缝后窥探。柳氏在看到明华章时脸色就大变,她知道刚才那些话明华章必然听到了,她如何甘心就这样被抓,她就算死,也要拖一个朝廷命官垫背。 柳氏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寝衣,微垂下巴道:“明少尹,妾室如今是守寡之身,不知少尹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一个朝廷命官夜窥寡妇,这种名声传出去,再好的仕途都毁了。明华章在众多意味不明的打量中依然从容冷静,身姿如玉。他握着刀转身,用侧脸对着柳氏,虽然他的视线没有看来,但柳氏依然感受到一股山崩地圮、锐不可当的威压。 “事发突然,未能提前下拜帖,是本官失礼。不过,刚才那些话,钱夫人确定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本官谈吗?” 柳氏冷笑一声,不为所动:“民妇刚刚梦游,兴许说了什么胡话。莫非梦中的话,也能定罪?” 明华章站在半明半暗中,侧脸线条仿佛勾勒出阴阳分界,正与邪、刚和柔、冷峻和秀丽糅合得恰到好处。他微微回眸,眼睛黑亮如炬,锋芒毕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你是否承认,我都会继续查下去。哪怕花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会找出证据,定该定之罪,惩该惩之人。你认不认罪,区别只在于量刑罢了。” “你主动认罪,看在孩子的份上,还可以从轻判。如果你执迷不悟,等京兆府找出证据来,等待你的只有死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失去母亲护持的孩子,会落入什么下场?” · 客房中灯火洞明,丫鬟放下茶盏,走时忍不住瞥向旁边。 三个奇形怪状的人坐在一旁,一个白脸,一个黑脸,还有一个一脸血,乍一看怪吓人的。 但前提是那个血人没有扒拉着白无常的长舌头玩,还哈哈大笑。 诡异中透着一丝滑稽,滑稽中又透着一丝迷惑。丫鬟的表情逐渐迷离,现在官府办案,都这么……不拘一格吗? 明华裳嫌弃地拍开江陵的手,算账道:“你怎么不按我们商量好的来?你差点害我们任务失败知道吗?” “要不是我临场发挥,她能这么轻易承认吗?”江陵不以为意地做了个鬼脸,七窍又开始流血。他玩了一会,说:“隗家的机关就是好用,不愧是专门做死人生意的。你把那个舌头给我,我以后要拿去吓人。” 任遥忍无可忍拧住江陵耳朵:“你还有脸了?” 江陵痛得半边身体吊起,龇牙咧嘴道:“快放手快放手,没见审问犯人呢,你这是搅扰公堂!” 谢济川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默默离那几个傻子远了些。 明华裳看到,好奇问:“谢兄,你怎么随身带面具?” “本来没这个习惯。”谢济川环臂靠着屏风,凉凉道,“认识你们后有了。” “安静。”明华章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喜怒不形于色,要有容人之量。他用力捏了捏指关节,忍住将这群妖魔鬼怪赶出去的冲动,尽量用平稳冷静的语气问:“柳氏,你说杀人是钱益先提起的,是怎么回事?” 柳氏垂着脸,漠然道:“就如你们怀疑的那样,冯掌柜是我杀的。如今钱益已死,我无论说什么都死无对证,大人何必惺惺作态。” 明华章没在乎她的敌意,继续问:“你为何杀人?” 柳氏身上披着外衣,抬眸睇了明华章一眼,笑道:“大人少年英才,平步青云,想来不会懂底层人为了生存,能忍到哪一步。我一个略有姿色的草鸡,攀上高枝后竟然还奢望爱,活该被人看不起,连一个厨娘都能鄙夷我。” 明华裳问:“所以,三年前你在钱益身上感受到了爱和尊重,你为了爱情,就铤而走险杀了冯掌柜,好和情人长相厮守?” 柳氏没说话,表情冷漠,看着颇为不屑一顾。明华裳点点头,故意道:“我知道了。所以成婚后钱益对你越来越冷漠,甚至还背叛你时,你才会那么愤怒,动手杀了他?” “我没有!”柳氏突然激动,她接触到那几人的眼神,又不在意地别过脸,讽道,“大人们已经给我定了罪,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杀一个丈夫是死,两个也是死,无所谓了,大人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有所谓。”明华章沉着道,“我不会放过有罪之人,但也不会将不属于他的惩罚加诸于彼。我再问你一遍,钱益,是你杀的吗?” 柳氏用力眨了眨眼睛,忍回泪水,依然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不是。我若是能做出如此厉害的火药,当年杀冯掌柜时,何须费那么多功夫。” 明华裳霎间精神了,忙问:“你是如何杀冯掌柜的?” “用药。”柳氏说,“他本就有厥心痛,需要每日服药,我将药中的附子替换为次品,本想慢慢杀死他。可是这样做太慢了,冯掌柜已经注意到我和钱益,我怕夜长梦多,就让钱益去西市换了大量有毒的附子,全加到药里,然后诱骗冯掌柜喝下。他喝药后没多久就开始抽搐,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声,后来,他就不动了。我又等了一夜,第二天才叫人来。” 明华章问:“你怎么知道附子有毒?” 甚至能分出什么样的附子能致人慢性死亡,什么能使人暴毙当场。 柳氏抿了抿唇,避开眼睛说:“楚郎中告诉我的?” 明华章抬眉,十分意外:“回春堂楚骥?” 柳氏点头,算是承认了。那这就更奇怪了,一直没说话的谢济川开口道:“他可是闻名长安的神医,为何要为了你一个小小的酒楼老板娘,搭上自己的名声?” 楚骥已经死了,柳氏也没什么可瞒的,平淡说:“因为我看到了他杀人。”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明华章眼中冷芒闪过,沉声问:“他杀了谁?” “他的徒弟,宋岩柏。” 任遥、江陵都露出迷茫之色,不知道为什么又冒出一个人。明华裳却立刻想到了,她去回春堂看现场时,确实听药童说过,他曾经有一个师兄,炮制药材时出意外死了。 明华裳接话道:“可是药童明明说,他的师兄是炮制草药时防护不到位,被药毒死了。” 柳氏翻了个白眼,唇边挂着冷笑:“意外?他一个三代行医、精通药理的郎中,将毒杀伪造成一场意外,自然再容易不过。” “毒杀?”明华章紧紧盯着她,问,“你如何得知?” 柳氏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倚在扶手上,慢慢道:“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卑贱的渔女。有一天楚夫人和我订了鱼,第二日我抱着两条新鲜活鱼,紧赶慢赶送去回春堂,却发现里面没人。主顾没付钱,我不敢离开,只能守在厨房等,不小心靠在柴火堆里睡着了。后来我被说话声惊醒,我偷偷跟过去看,发现后面药坊里有一老一少在争执。 “那个年轻郎君背着身没看到,我却看清那个老者在喝了一半的饮子里抖了许多粉末,最后老者指着年轻郎君骂‘忘恩负义’、‘觊觎师门秘方’之类的话,就拂袖走了。那个年轻郎君气冲冲将饮子喝尽,没过多久就开始抽搐。我怕极了,赶紧就跑了。第二天,我听说回春堂神医的爱徒在炮制药材时中毒,英年早逝,楚神医痛失传人,悲痛不已。我便知道,原来德高望重的神医,也会因为嫉妒杀死徒弟。大家都是一样的卑劣凡人,谁也别说谁。” 明华裳到处找笔,最后干脆从江陵脸上揩了一指头血,飞快在戏服上记下关键词。明华章扫到明华裳和江陵的互动,抿了抿唇,强行收回目光,问:“之后呢,你报官了吗?” “报官?”柳氏噗嗤一笑,嘲讽道,“我为什么要报官?官府会为了我一个渔女得罪名满长安的神医,还是那个死人的家财会分给我?哦,他也不过一个穷学徒,没什么钱,那就更犯不着了。” 明华章问:“之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柳氏漫不经心道:“大人,您都猜出来了,何必问我?之后自然是我撞大运被冯掌柜看中,从此改头换面成了冯夫人。再后来我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就以此事为把柄,要挟楚神医帮我杀人。” “他帮了吗?” “没有。”柳氏说,“他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他。他只告诉我给我开的药方里有附子,可以利用炮制时长不够的附子杀人,就算被人发现也能推脱为意外。但药材他不会给我提供,让我自己去找。” 谢济川在旁边缓缓点头:“这样你们各自拥有对方的秘密却没有证据,就不用担心被出卖。很聪明的做法。” 柳氏笑了笑,靠在扶手上,媚态横生朝谢济川那边飞去一眼:“多谢公子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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