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川和他的父亲一样,这一生只接受翱翔九天和粉身碎骨,中间的状态并不在他们的考量内,谢济川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谢家赌赢。 区区人命算得了什么,政治斗争哪有不流血的,就算女皇不杀李重润,日后明华章夺位也得杀。如今的局面,对明华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谢济川注视着明华章的眼睛,两人都冷静又疯狂,克制又强硬。谢济川再一次意识到,明华章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们谁都不会为了另一个人改变道路,谁都不认同对方的处事方式,但是命运偏偏又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他们是朋友,也是敌人。这些年相互认可,也相互防备。 明华章握住谢济川的手,不动声色却又坚定强势地将他的手指掰开,把缰绳重新握回自己手里:“济川,这些年我很感激你,也感激谢家。但是,他们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亲族。我不能,也做不到熟视无睹。” 谢济川笑了声,像是在讥诮明华章愚蠢,也像是在讥诮自己一厢情愿,他说:“魏王现在还在怀疑你,你不清楚吗?你现在跑去送邵王,那就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明华章静静说道,“可世上有些事,明知不可,亦须为之。” 明华章说完后就驭马向前,谢济川没有阻拦,在他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谢济川轻飘飘道:“那她,你也不管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淹没在马蹄声中,不留意几乎听不到。但明华章还是立刻勒住缰绳,霍然回头:“她怎么了?” 谢济川轻笑,讽道:“我都没说她是谁,你就停下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绑在你身上,竟还不如一个女人?” “她到底怎么了?” “死了。”谢济川亲眼看到明华章脸色变化后,才施施然说完下半句话,“但她比较幸运,对方错将丫鬟认成她,有人替她死了。不过,她状态不太好,昨日看到尸体时就晕倒了,我将她送回公府时还昏迷不醒,现在不知好了没有。” · 镇国公府。 一个郎中背着药箱从屋里出来,道:“娘子忧虑过度,内火攻心,一时激动昏厥。她身体并无大碍,之后喝几帖调养的药,让娘子多宽心,少忧思,慢慢调养吧。 镇国公跟在郎中身后,认真道谢。他说完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郎中,既然她身体没什么大碍,为什么还不醒呢?” 郎中叹气道:“郁结于心,忧思过重,昨日又看到了死人,许是被吓到了。国公让丫鬟们安静些,别惊吓到娘子,应当慢慢就能缓过来。” 镇国公连声道谢,让人客客气气将郎中送出去。明老夫人一直忍着气,等外人走后,她斥道:“都怪你,一昧纵着她,让她整日往外跑,现在好了,人昏迷不醒,不生不死的,怎么办?” 镇国公忙拉住老母亲:“娘,您小声点,郎中说要安静。” 明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还是降低声音,压着怒道:“你但凡早听我的,何至于此?瑜兰当初血崩,我说过多少次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就算你陪着她,她也未必顺产,不如朝前看,找个续弦照顾两个孩子,你非不听,非要亲自教养。好,你要养就好好养,结果把儿子养得横冲直撞,把女儿养得胡作非为,我说了让你给华章找个清贵衙门,你偏说要听孩子的想法,让他去了京兆府,后面还让二娘也去了。京兆府是什么好地方吗?要不是二娘每日出入那种地方,能被凶手盯上,差点丧命吗?” 明老夫人骂得上火,镇国公一句都没有辩驳,任由母亲出气。他们正在外面说话,忽然屋里传来丫鬟惊喜的呼声:“娘子醒了!快去请国公和老夫人。” 镇国公和明老夫人一听,立刻转身往屋里走。屋里药味弥漫,帷幔四垂,隐约可见里面靠着一个少女。她嘴唇干裂,脸色苍白,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眼睛黑漆漆的,却没什么光彩,一动不动盯着床帐。 丫鬟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唤:“娘子?” 明华裳烧了一夜,脑子都烧糊涂了。她记忆一片混沌,记不清今年是何年,自己在做什么,她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榻边几张紧张担心的脸。 是她熟悉的面容,明华裳慢慢记起来,这是她的父亲,祖母,和陪她最久的丫鬟。她们叫进宝、吉祥、如意…… 明华裳忽然脑仁一阵锥痛,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进宝在,那招财呢? 招财死了,因为她被捅死在陋街暗巷。 她没有母亲,祖母高高在上,婶母堂姐和她也不亲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其实是身边这几个丫鬟。 她们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姐妹。尤其是招财,是陪她最久、最了解她的人。招财总是嫌弃她懒惰、散漫,别的丫鬟不敢说的话,招财敢劈头盖脸骂她。 可是,她念叨了那么多年的缺点,明华裳还没有改正,她怎么能先行一步走了呢?昨日竟然是她们最后一面,明华裳为了去找人,把自己的任务推给她就跑了,甚至连告别都没有说。 进宝几人看到明华裳一句话都不说就流眼泪,吓了一跳,忙道:“娘子,您怎么了?” 镇国公进来,看到明华裳十分心疼,赶紧说:“裳裳,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不会有人再伤害到你了。” 明华裳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却说不出话来。明老夫人见明华裳这个样子皱眉,道:“她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惊吓过度成哑巴了吧?快去请郎中回来。” 丫鬟有的端药,有的倒水,有的跑出去请郎中,彼此撞成一团。一阵兵荒马乱中,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踏过冰冷晨光,猛地推开房门:“裳裳。” 珠帘相撞,发出清冷脆弱的玉碎声,明华裳怔怔回头,看到一个玄衣少年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晨霜。 是明华章,他应当走了很远的路,才终于出现在这里。 明华章看到明华裳一双杏眸脆弱惊惶,缩在床角大滴掉眼泪的模样,心口一阵绞痛。他顾不上给长辈问安,顾不上在下人面前维持君子模样,顾不得这世间的规矩礼法,这一刻他眼睛里只看得到明华裳,也只愿意到她身边去。 他穿过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大步奔到榻前,用力将明华裳抱住。明华裳只穿着中衣,脊背纤瘦得仿佛一折就断,明华章摸到衣料下的骨头,心里越发痛惜。 如果昨日他在,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发誓一定让她快快乐乐长大,可是他又失言了。 明华章胸腔中翻涌着愧疚、心疼和恨。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永远晚来一步,十三年前救不了亲兄长,十三年后救不了堂兄,甚至连她的丫鬟都救不了。 数种激烈情绪在他体内激荡,明华章手臂上都绷出青紫色的血管,但他抱着她的动作克制又轻柔。他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背,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血,无措又用力。 “裳裳,我回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明华裳感受到身后有力的臂膀,像在溺水中被一只手抓住,她终于痛哭出声,紧紧抓着明华章的衣服,哭得浑身抽搐:“招财死了,是我害死了她。他要杀的人是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杀了她?” 明华章听着她崩溃的哭声,心中绞痛。他伸手护住她的后脑,按在自己颈间,缓缓收紧双手:“不是你的错,无论你还是招财,都不该死。我向你保证,以后,谁都不会再死了。” 明华裳靠在明华章肩膀上,哭成一团,明华章亦毫不避讳抱着她,无声地安慰她。他们两人自成一个世界,屋里其他人一下子多余起来。 丫鬟们手足无措,感觉不合礼又不敢拉开二郎君。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就站在一步之隔的地方,看到这一幕,两人不约而同沉了脸色,生出种绝对称不上家族荣耀的异样感。
第143章 坦白 魏王府。 名贵药材流水一样送入屋中,浓郁的药味弥散,连空气都带上了苦味。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回回,最开始是郎中,后来变成和尚、道士,最后一波人出来时脸色凝重,对着魏王缓缓摇头:“魏王殿下,我等才疏学浅,无力回天,还请魏王另请高明。” 如今,长安还有什么高明可请?魏王叹气,问:“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郎中摇头,隐晦道:“世子现在精神还不错,魏王有什么话,趁现在和世子说吧,别把时间浪费在寻医问药上了。” 这便是委婉地说武延基回光返照了,魏王深深叹气,挥手让郎中们出去。屏风内,武延基俯趴在床上,皮开肉绽,气息奄奄,嘴唇干裂的不像样子,几乎不成人形。 昨日还意气风发的儿子,今日便变成这样。魏王看着这一幕心里难受,他转过身,对两边人道:“给世子擦洗擦洗,准备后事吧。” 永泰郡主跪坐在脚踏边,一刻不停地给武延基喂药、换帕子,仿佛这样武延基就能好起来。忽然一队仆妇捧着寿衣走进来,对永泰郡主行礼:“劳烦郡主让让,奴婢奉命给世子更衣。” 永泰郡主看到她们手里的寿衣,眼睛被深深刺痛,怒道:“你们做什么?他还好端端的,谁许你们拿这些晦气东西出来!” 永泰郡主文静纤弱,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这是她第一次大声呵斥奴婢。仆妇们被骂得莫名其妙,不服气道:“这是魏王殿下吩咐的,郡主莫要让奴婢为难。” 魏王吩咐的,永泰郡主瞪大眼睛,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理智上知道魏王做得对,魏王不只有一个儿子,犯不着为了武延基带累全家,所以昨日没有进宫求情;武延基眼看就活不了了,犯不着浪费精力,不如趁还有时间给他换上寿衣,堂堂魏王世子,总要走得体面。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祖母盛怒难遏,父亲无奈为之,公公也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流放时是这样,和纪羡分开时是这样,现在武延基又是这样。 他们所有人都做得对,所有人都劝她要识时务,懂大体。可是大体到底是什么,她只想和家人守在一起,像普通民女那样安安稳稳过日子,为什么连这么卑微的愿望,上天都要一次次从她手中夺走? 可能是昨日哭了太久,现在永泰郡主浑身发颤,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床榻上的武延基像是感受到什么,费力地睁开眼,握住永泰郡主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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