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和京兆尹交集不多,都好几次撞到廖钰山咳血,可见廖钰山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廖钰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才着急在死前完成他的计划。 他这般疯狂,因为他就没想过以后。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弑君。 明华章头一次觉得曦光刺眼。他捂住眼睛,世界如一片死水黑暗。他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让廖钰山杀了女皇,那天下就会回到李家手里。 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李重润、永泰郡主的死,父亲的冤屈,李家为了自保不得不泯灭亲情人性的悲哀,这些苦难,都将迎刃而解。 封闭的黑中,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声音像天光一样,忽的刺破混沌:“二兄,我找到谜底了!” 是她,不对,她怎么醒来了? 明华章骤然睁眼,尤其当他看到明华裳只罩着一层薄薄披风,散着长发在寒风中奔跑时,脸色沉沉转冷。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阶下,接住明华裳。 他接触到明华裳冰凉的手,脸上愠色更甚。他连忙取下自己的外衣,将明华裳紧紧裹住,斥道:“你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了?” 明华裳哪有心思注意自己的衣着,她紧紧抓着明华章的手,说:“二兄,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就是京兆尹。他上个案子留下的谜题不是明,而是日月当空瞾,他很可能会在花朝节对圣人不利!” 明华章脸上表情淡淡,无波无澜,明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二兄,你早就知道了?” 明华章没说话,他将明华裳裹紧,拉着她走到屋里。他在这里枯坐一夜,茶水早已凉透,他也从来没有用炭盆的习惯,明华章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取暖的东西,他只能将明华裳安置在榻上,半蹲在她膝前,用手给她取暖。 明华章手指修长,骨架分明,手掌窄且薄,轻而易举就能将明华裳两只手都圈在里面。他仔细帮明华裳暖手,低声道:“我知道。但是,这不也挺好的吗?” 明华裳听着完全愣住了:“什么?” “赤胆忠心不得善终,告密小人却能扶摇直上,这样的王朝,还有什么守护的必要?是她,给大唐带来了酷吏,血腥,灾难。她逼死了我的父亲,暗杀了我年仅七岁的长兄,大兴告密之风,仅因毫无证据的‘造反’二字,就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举起屠刀,李室众郡王公主被她残杀殆尽。现在,她更是为了两个男宠,活生生杖毙了她的孙儿和侄孙。这样一个暴君,也值得救吗?” 明华裳脸色逐渐郑重起来,她认真望着明华章,道:“可是,她同时也是你的祖母。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哪怕有罪之人也该由律法处置,天下自有公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公道吗?”明华章声音冷清,瞳孔漆黑,像问明华裳,也像问他自己。 他曾经坚信清者自清,君子怀德,坚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他得到的却是亲人惨死,血流成河,他守护的东西滚入污泥,他最想保护的人险些丧命。 他身体力行着那些大道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好。他恨女皇用强权鞭挞人性,让太子、相王为了自保,不得不对李重润见死不救,可是他自己做的事情,又和女皇何异? 镇国公同样是为了他,舍弃自己的女儿,必要时还要因为他舍弃裳裳。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明华章看着昏睡的明华裳时,无数次悔恨他为什么要离京,为什么要追寻所谓的真相就抛下她不管。如果那天他没有离开,而是陪在明华裳身边,说不定招财不会死。 可是随之明华章又诘问自己,若那天他在,得知李重润和武延基在丹凤门杖刑时,他要如何抉择呢?一边是血缘上的亲人,一边是恩同再造的养父,难道他要为了救李重润,置镇国公府于险境吗? 虽没有亲历,但明华章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那日的情景,每选择一次,他对自己的厌恶都更浓重一分。他什么都挽救不了,这样的他,还固守着一个君子牌坊,真的有用吗? 从昨日给太平公主送信开始,明华章就像茕茕孑行的白天鹅终于放弃了无畏的清高,世人都这样,那他也走在泥里,算得了什么?他的信念和骄傲逐渐动摇,他开始想,是不是只要能得到需要的结果,根本无须在意手段? 让女皇死,就是一个非他预计之路,却能得到相同结果的手段。 女皇死了,皇位自然就要换人,太子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追寻十年的反周复唐,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实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拆穿廖钰山呢?廖钰山炸死女皇后,自己绝对活不了,他亦是李家绝佳的替罪羊。 明华裳静静看着明华章,忽然抬手,用力抱住明华章。明华章下意识想挣开,他是兄长,理应保护妹妹,怎么能靠在妹妹身上?可是明华裳加大力气,固执地不肯松手。明华章怕弄疼了她,挣扎的力气减弱,最后,他像是耗空了气血一般,疲惫地靠在明华裳肩上。 明华裳拥抱着他,说:“二兄,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月亮。你在,大唐明月就在,你相信公平正义,那世上就永远邪不压正,光明终将战胜黑暗。” “我从没有责怪过你。我之前病倒是自责自己无用,什么人都保护不了。招财已经走了,我无力挽回,但至少,我想保护你。” “这世上还有公道,我们一起去找。” 明华章额头抵在明华裳肩上,她大病一场,身上只穿着薄薄单衣,明华章能清晰感知到她是多么纤瘦。然而这样纤弱的肩膀却韧劲十足,像水一样,至阴至柔,却在打散后永远能再一次凝聚起来。 明华章翻涌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用力环住明华裳脊背,仿佛又拥有了无穷力量。 她是他要保护的软肋,也是他无坚不摧的铠甲。有她在,他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好。”
第149章 花神 明华章紧紧拥着明华裳,脑中的魔障逐渐消散,只余坚定。时间紧迫,他最后抱了明华裳一下,就站起身,说:“出宫的仪仗已经走了,我要去芙蓉园阻止廖钰山。” “我和你一起去。”明华裳也匆匆站起来,立刻就要往外跑,明华章看到,忙道:“穿好衣服,小心着凉。备马也需要时间,你先回去换衣服,一会马厩见。” 明华裳扫了眼自己身上的斗篷和中衣,能不能见人是其次,这一套实在不便于行动。她没有反驳,匆忙往外跑,跑到门口时她顿了下,说:“二兄,记得备三匹马。” 三匹?明华章正在奇怪为什么需要三匹马,突然透过大开的门,看到了外面之人。 清晨薄雾未散,萧萧古木笼罩在清冷的寒光中,苏雨霁一身利落劲装靠在墙角阴影里,一时看不清神情。 明华章怔了下,颇觉意外:“若水?你怎么在这里?” 他联想到明华裳的神情,微微一顿,忽然意识到了。 他们曾经在终南山集训,后来七个人都留在长安,所以彼此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若水真名苏雨霁,是苏行止的妹妹,两人来自北都太原府。 苏…… 当年抱着镇国公另一个女儿离开的嬷嬷,似乎就姓苏。更巧的是,明华裳的母亲祖籍太原。 若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昭然若揭。 明华裳已经跑远了,院里只剩下明华章和苏雨霁,风中似乎有异样的气场浮动。明华章主动打破寂静,道:“抱歉。” 苏雨霁抱着刀,远远审视他。她慢慢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少尹,南斗,还是郡王殿下?” 明华章知道自己对不起明家姐妹良多,苏雨霁对他有敌意很正常。明华章道:“喊我名字就好。昨夜,是你劝好裳裳的吗?” “不是。”苏雨霁冷冷说道。 明华章点头,诚挚道:“多谢。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和她说,幸好你来了,她才能这么快振作起来。” 苏雨霁轻呵一声,转身往外走去,并不买账。明华章也不介意,他主动引路,说:“马厩在这里。” 马昨日就喂好了,明华裳没有惊动马倌,很快就牵出三匹马。苏雨霁站在一边打理马鬃,明华章为明华裳调整骑具,停顿瞬息,还是说道:“我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但出于私心,我还是想多嘴几句。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镇国公,他亦是无奈为之。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愧疚将你送走。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想请你去见见他,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容易。” 苏雨霁听到镇国公,脸上的表情更冷。明华章点到即止,不再多言,接下来两人谁都无话。明华裳飞快跑过来,看到他们一左一右分庭站着,距离虽然不算远,但中间仿佛隔了条银河。 看来他们应当谈过了,只是,谈话结果似乎不太乐观。明华裳像是没发现一样,干劲十足跑下来,道:“快走吧,我们要赶在京兆尹之前,提醒圣人!” 如果有一天,你得知有人想刺杀皇帝后,应该怎么做呢?明华裳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芙蓉园本来就是游玩圣地,最近临近花朝节,再加上女皇要出宫赏灯,今日长安可谓万人空巷,百姓蜂拥涌向芙蓉园,越靠近曲江路就越堵,最后连马都跑不动了,只能挤在人群中挪动。 明华裳骑术不太好,她需要很努力地控制缰绳,才能保证马不被路人惊动。正在她考虑要不要下来步行时,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明华裳不顾周围人群,立刻扯开嗓子大喊:“任姐姐!” 羽林军是天子亲军,今日负责开路、护卫、隔离百姓,任遥正在安排人手,隐约听到有人叫她。她诧异地回头,远远看到一个小娘子疯狂地朝她挥手。 明华裳?她不是还在养病吗,怎么来这里了? 任遥虽然奇怪,但还是让人放行,将明华裳接到里面来。走近后任遥才发现,不止明华裳,明华章甚至苏雨霁都来了。 任遥看着他们三人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明华裳没有时间寒暄,一进来就立刻跑到任遥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任遥听着,眼睛逐渐瞪大,最后连脸色都变了。她目光扫过明华章和苏雨霁,神情惊疑不定,明华裳对着她点头,说:“不用避讳,他们知道这件事,可以信任。任姐姐,今日情况特殊,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你知道圣人现在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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