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他的意见在女儿们面前向来不重要,便识趣地闭嘴。他将掌心落花扔到窗外,看着它坠入泥土,等明年,它会化成肥料,再一次发芽、开花、凋落,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轮回。可是,在看不到的地方,根会生长,茎会变粗,坐在窗前看花的娘子们,会一日日长大。 命运可能是注定的,但他的孩子们,拥有无限可能。 · 李华章从礼部出来,往钦天监走去。赐婚圣旨不是皇帝首肯就行,女皇同意后,还要经过中书省、门下省、礼部等好几个部门,每个部门所有官员都在圣旨上签字、印章后,圣旨才真正起效。 这可是一个漫长的工程,哪怕是最受宠的皇子皇女,往往也要拖好几个月才能凑齐所有手续。 很遗憾他不能代替官员盖章,于是李华章每天都要给礼部致函,询问进度,并且跑去缺勤官员家关心他们为何没去衙门,导致这段时间礼部的人一听到雍王两个字就紧张。在李华章不间断的催促下,常年不满员的礼部竟然只花了五天,就盖完了所有章。 赐婚圣旨发出去后,接下来就是请期。这种事自然要询问女方,李华章立刻致信给镇国公府,明家的回信里,大部分日期都在明年。李华章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把成婚日期尽量往远放。 可能是受了他的暗示,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都很近,今日,他要去钦天监,让他们再占卜一份。 途中,他遇到了一个熟人。韩颉怔了下,立刻露出笑意,拱手给李华章行礼:“下官见过雍王。祝贺雍王新婚大喜。” 韩颉名义上是太常寺五品寺丞,既无实权也无油水,是一个谁都不会关注的小官。鲜少有人知道,就是这么一个庸碌无为、平平无奇的人,掌握着全朝官员的生死。 现在在皇城,不断有官吏从他们身边走过,明面上仅五品的韩颉理应向李华章行礼。但李华章明白两人身份,自然不会受韩颉的礼。他避开韩颉的动作,沉静回了半礼,道:“多谢。” 韩颉完美扮演着一个不得势的小官,偶遇当红王爷后热情而奉承,问道:“听说雍王妃是您先前的养妹,两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恭喜。雍王打算何时成婚?” “不敢当。她想多陪陪家人,婚礼暂且不急,我这就要去钦天监算日子。” “原来如此。这么点小事雍王都要亲力亲为,看来雍王真的很期待这桩婚事。” 李华章唇边微微露出笑意,没有否认,道:“自己的事,还是亲自来更稳妥。” 韩颉轻笑,再次拱手:“那我就不耽误雍王了。雍王的婚礼我可能去不了了,提前祝雍王和雍王妃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李华章不知道韩颉这些话中有多少真心,他是他最钦佩的前辈,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可是这一刻,他看着曾经那位老师的眼睛,认真道:“多谢,我和她会的。” 韩颉对李华章笑了笑,两人谁都没有再多说,像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样,点到即止,擦肩而过,各自往要去的方向走去。他们相背走出很远,谁都没有回头。 雍王订婚后,原本就工作狂的行程越发疯狂。他重启许多旧案,在朝廷各部门间穿梭,同时找到空就往镇国公府跑,亲身演示什么叫模范女婿。 长安众人一边感叹镇国公命好,一边逐渐习惯了雍王的高强度秀恩爱。长安所有人,包括韩颉都没在意李华章和明华裳过于频繁的联系。 贵妇们已经习惯了明家那俩姐妹出门必有雍王相随,甚至社交圈生出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想邀请雍王,就得先邀请明华裳。 不乏有人感慨,果真咬人的狗不叫,明家那对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明华裳,看似不声不响,不掐尖不出头,实则早早给自己培养好了夫婿。哪里是镇国公府替章怀太子养孩子,分明是章怀太子替明家生了个儿子。 而明雨霁在春狩时当着众人的面发作了一通后,不好惹的名声也传开了。世事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想融入一个群体,越和她们好好相处,周围人越要刁难你;一旦撕破脸皮不管不顾了,那些人反而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倒比以前更热络。 大抵人的本性就是欺软怕硬吧。当你成为一个不好惹的刺头,身边遇到的就都是进退有度的善人。 在长安社交圈絮絮叨叨的八卦中,圣历二年过去了。元日,女皇梦中见一青龙,遂改元神龙。 年号改后不久,正月二十二,残雪未销,上元节的花灯尚未撤下,一阵迅疾有力的脚步声踏碎了长安宁静的冬夜。 玄武门的守卫照常巡逻,忽然毫无防备被人从后撂倒。任遥飞快打晕巡逻的士兵,命人将他们捂嘴绑好,拖到角落里。确定一切处置妥当后,她快步走到城墙边,吹响口哨。 高亢婉转的枭鸟声穿过冷硬的城墙,江陵听出来,瞭望台已经落入任遥控制,可以准备开城门了。 江陵对手下挥手,沉着脸道:“开城门,迎太子,清君侧!”
第163章 逼宫 冬夜肃静,云深无月,空气中仿佛漂浮着冰晶。万家灯火寂静,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长安,偌大的长安城覆在残雪中,杳如天上宫阙。 命运的齿轮转动时,总是静悄悄的。这一夜,大部分人如往常一般入睡,并没有觉得今夜有什么特别。大明宫的宫人们说了会闲话就陆陆续续睡了,生怕明日起不来。魏王神志不清躺在榻上,断断续续咳嗽,伺候他的下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早就忘了魏王妃的命令,已倚在榻边睡着了。安乐郡主刚和丈夫云雨完,他们夫妻两人陷在红罗帐中,在麝香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然而有些地方却亮着灯,像海浪里的一叶孤舟,在黑暗中漂浮回荡。夜夜笙歌的太平公主府今夜安宁得出奇,太平公主站在房中,来回踱步,不断看外面的天色。 到时辰了,不知道玄武门那边怎么样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着佛珠坐下,闭眼在心中祈祷。 阿父,二兄,薛绍,你们看到了吗,二郎去了曾经祖父起事的地方,夺回我们李家的江山。若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李家,否极泰来。 镇国公府,平素早睡的二娘子也破天荒熬了个大夜。她手中握着一个刚编好的平安结,正在灯下穿珠。不知是不是烛火太暗,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将红绳穿过玉珠。 明华裳的手指不断在抖,明雨霁看到,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平安结,轻轻握住明华裳的手。 她什么都没说,然而在这种时候,无声胜过千言万语。明华裳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说给明雨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没事。所有人都会平平安安的。” 此刻,玄武门前,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一道修长挺拔的玄色侧影策马立于城门之外,在他身后,是黑压压的士兵。 一群人肃杀而无声地站在宫城外,竟然没有任何人发觉。 李华章居高临下,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江陵。他策马走到江陵面前,下马时腰间佩刀和马鞍相碰,发出冰冷清越的金属声:“其他人呢?” “一切按计划进行,任遥控制了城楼,巡逻人马都换成了我们自己人,只要人齐了,马上就能进宫。” “好。”李华章打开鸟笼,将特制的黄色布料系在鸽子腿上,展臂将鸽子放飞。白鸽扑打翅膀,转瞬消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李华章和江陵目送信鸽化成一个白点,直至再也看不见。李华章面容平静沉着,道:“成败在此一举。” 为这一天,他们已精心策划了一年。 李华章和太平公主达成协议后,就一直在秘密准备。太平公主主要负责幕后,她根据多年来对女皇、对宫廷的了解,拉拢朝中宰相和高位女官,若不能拉拢,就想办法除掉此人。太平公主出了很多主意,但真正执行的,还是李华章。 这一年间李华章借职权便利掌握了长安布防,精心规划政变路线,小心打通金吾卫、羽林军及京兆府各个关节,确保当日他可以调动兵力,在惊动女皇之前迅速控制宫城和皇城。 而他能顺利做成这些还不引起女皇怀疑,多亏了明华裳。明华裳是他们所有人的信息传递中枢,他们有任何要求或变动,都直接告诉明华裳,再由明华裳想办法传到对应之人手中。 整个过程中,无疑明华裳要冒最大的风险,但她奇迹般骗过了玄枭卫的眼线,哪怕有几次差点被发现,也都在她的应变中化险为夷。谁能想到,一个看起来甜美娇俏、单纯无害的闺阁小姐,其实是一个双面细作,以一己之力牵起了一张足以血洗半个长安的大网呢? 明华裳和太平公主一样,主要负责前期组织人手,等到了政变这一天,她就无法再做什么了。剩下的,除了信任李华章,就只能交由天意。 按计划,江陵、任遥提前和人换班,挑在这一天守宫门。等子时人都睡死后,他们一个警戒一个行动,从里面打开宫门。 李华章留在外面接应统筹,调度全局。若开城门顺利,李华章就给谢济川去信,让谢济川护送太子到玄武门,届时士兵们会拥护着太子冲入宫廷,以谋反罪名杀掉二张兄弟。太平公主已经在宫内安排好人手,等他们进宫后,会有人为他们领路,引他们找到女皇和二张兄弟。 至于二张兄弟到底有没有谋反,没有人关心,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进宫反的是女皇,只不过二张兄弟最显眼、最高调,适合拿来祭旗。在清查“乱党”的过程中,他们会趁乱翦除女皇的亲信,等女皇反应过来时已经孤掌难鸣,就只能让位于太子。 李唐是兴是亡,全看今夜一役。 李华章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他们发兵,若不能围困住女皇,那死的就是他们。所以他为今夜的行动准备了许久,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留了许多后手。幸而截止现在,一切顺利,只要等太子出现,他们就能行动了。 然而,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却偏偏出了岔子。李华章计算过从东宫到玄武门的时间,按理太子早该过来了,却久久不见太子人影。下方士兵已经开始骚动,李华章沉了脸,意识到东宫出意外了。 此时,东宫。 谢济川看到夜空中飞来一只白鸽,腿上绑着黄色丝带,在附近来回盘旋。谢济川知道玄武门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他快步跑入东宫殿内,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雍王已打开玄武门,您可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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