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章并没有摆王爷架子,他伸手虚虚托了上官婉儿一把,道:“上官女官无需多礼,请起。” 上官婉儿站起身,但脖颈低低垂着,恭敬举起诏书,递到李华章面前:“奴婢不才,草拟了一份传位诏书,请雍王过目。” 李华章接过,目光飞快扫过。退位诏书肯定不能让女皇写,只能他们准备好,由女皇盖章。但诏书门道很多,尤其是传位诏书,一个字错了都可能成为对手攻讦他们的武器,所以诏书必然慎之又慎。 他们逼宫前就准备了好几份诏书,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而他们一会要面对的文武百官、六部尚书却各个都是饱学之士,官场人精。以彼之短对彼之长,不容丝毫马虎,现在谢济川就在里面逐字逐句改。 但是,如果诏书出自女皇的御用代笔,那效果就完全不同了。转瞬间李华章已扫完全文,上官婉儿不愧被称为红装宰相,这份传位诏书无论文辞、才华还是感情都恰到好处,字字恳切,仿佛女皇传位给太子乃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李华章心里已有高下,他不动声色收起圣旨,上官婉儿感受到他的视线,更深地低下头。 李华章没有为难她,道:“女官稍等片刻,我去里面请示太子。” 上官婉儿暗暗松了口气,雍王肯收下,就意味着他们接受她的投诚了。上官婉儿愈发温顺地垂着头,行礼道:“诺。奴婢谢过雍王。” 李华章对她点了点头,转身朝紫宸殿内走去。上官婉儿余光觑到李华章背影,暗暗心惊。 她早就知道雍王好看,但曾经的他更像一块清冷俊逸的冰玉,摆起来供人高高观赏,如今那块玉淬了火,染了血,成了一柄锋锐的剑,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亵玩。 上官婉儿也知道,今日之后,再没有人敢把李华章当成吉祥物,他将真正意义上和他的叔叔、姑姑齐名,成为大唐雍王。 上官婉儿望着前方一半莹莹生辉,一半沉溺黑暗的汉白玉台阶,轻轻叹了口气。她和太平公主交好,但昨夜太平公主等人起事,上官婉儿并不知情。等她知道的时候,宫城已经落入雍王控制。 上官婉儿最是审时度势,她很快就想明白女皇靠不住了,她需要找新的靠山。所以她主动投诚,替太子献上禅位诏书。她本就是女皇的御用女官,宫中大部分制书、敕书都出自她之手,她最知道怎么写,才最符合女皇口吻,最能煽动百姓情绪。 她相信这就是现在太子最需要的。无论谁是帝王,身边总需要起草文书、处理琐事的副手,既然如此,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 至于女皇得知后会如何看待她……上官婉儿平静地眨眼,拂去无用的情绪。 人当如藤蔓,只有永远抓住最新风势,才能爬得最高,活得最久。 李华章将诏书拿到内殿,众人看了后,一致决定用这份。谢济川简单改了几个称谓,确定没问题后,便由内侍送到御前,“请”女皇盖玉玺,同意退位。 女皇看到诏书后,很轻易就认出来这是上官婉儿的手笔。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无法言说。 在她如日中天时,生杀予夺、歌功颂德的制书都出自上官婉儿之手;在她日薄西山、行将就木时,最后一封退位诏书,依然是上官婉儿写的。 兴盛是她,落幕也是她。世事如风,叹兮嗟兮。 内侍捧着诏书走出帷幔,众人不由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当太子听到内侍念出“制太子监国,赦天下”后,怔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成功了。 他竟然打败了母亲,成了皇帝! 太子头晕目眩,一时难以分辨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李华章终于见证一切尘埃落定,心底长长松了口气,他再一次确定诏书上的帝玺没问题,便对身后士兵说:“开宫门,去请诸位宰相进来吧。” 士兵应诺,快跑着出去。接下来还有登基典礼、祭告天下、稳定京城局势、派遣使者通知各州刺史等许多事要做,大明宫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簇拥着太子——现在该叫皇帝了,呼呼啦啦涌出去。李华章跟着人群往外走,他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向帷幔后。 她独自靠在象征着帝王威仪的龙床上,看不清表情。李华章生出种很神奇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气从她体内抽离,她在这一刻突然衰老了。 “雍王。” 门外传来他人呼唤他的声音,李华章压下心底复杂的感情,强迫自己转身,大踏步往前走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 远方,天际线被染成浅浅的绯,一股巨大的能量似乎正在其中,蓄势待发。巍峨的丹凤门矗立在黎明与黑暗交界,一半金光跃动,一半深不见底。 时隔十八年,属于大唐的太阳,终于再一次升起来了。 · 昨日夜半,城北忽然喧闹起来,很多人家被杀声惊醒,吓得再也无法入睡,却无人敢出门。城东的官宦人家不断派家丁出去打探消息,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宫门紧闭,不知所以。 直到日旦时分,宫里出来几个内侍,去各相府请诸公入宫。内宫的口风这才能探出来,随之顺着姻亲关系,飞快传遍长安公侯之家。 魏王昨夜是被惊慌失措的儿子们叫醒的,他听到宫门被围,马上就知道坏事了。但此时补救已经晚矣,宫城各门都被雍王、太平公主的人把控,一点消息都传不进去。 等魏王终于能联系上宫里的人手,便得知了二张兄弟被杀、女皇退位于太子的消息。 大势已定,无力回天。 魏王听到张昌宗被雍王一刀枭首后,气急攻心,噗得吐出一口鲜血。魏王妃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道:“王爷,您怎么了?快叫御医来!” 此刻梁王府,刚醒来不久的安乐郡主听着不断传来的消息,恍惚如在梦中。她简直以为自己现在才在做梦,昨夜二张兄弟叛乱,父亲带兵入宫,当场诛杀逆贼? 父亲哪来的兵,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安乐郡主茫然良久,直到公婆身边的婢女提醒她,她才如梦初醒,忙起身道:“备车,去东宫!我要去见阿娘、阿父!” 女皇传位于太子,自己退居太上皇的消息传到相王府后,相王终于放下紧紧攥了一夜的匕首。他看着陪在自己身边的老仆,忽然泪如雨下。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李家的至暗时刻过去,以后,他终于能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明了。 不同于东宫,相王的几个儿子是知道政变的具体进展的。相王、太平公主、雍王心照不宣,共同隐瞒了太子一家。东宫知道模糊方向,但直到事变前一天,他们才真正告知太子、太子妃政变内容。 一方面是因为太子至关重要,关系着他们这次行动是平叛还是造反,太子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另一方面,是他们不太信任太子。 相王敢保证他的儿子知道政变后,绝不会拖自家人的后腿,但太子可未必。先前已经出过一个李重福了,相王和太平公主可不敢用身家性命赌太子的儿子中不会再出败类。 何况,就算东宫的人绝不会出卖李家,但他们会不会无意泄露消息,从而导致政变失败呢?反正相王不信他的三兄有能耐藏这么大的事还不被女皇看出来。与其随时担心太子说漏嘴,不如不告诉东宫,无知,才无破绽。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对的。太子政变当夜连出门都不敢,若是提前告知太子时间地点,现在落地的就是相王的人头。 相王百感交集,泪流不止,相王府其他人听到政变成功的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抱头痛哭。 他们被圈禁在宫城十来年,期间不得见外人,不得随意走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监视,唯有一家人彼此慰藉。因此相王府父子、兄弟间的感情都很好,没有人挑剔长幼之别、嫡庶之分,这些年,光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众人哭了半晌,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临淄王最先恢复理智,对相王说道:“阿父,这次政变姑母和二兄是首功。姑母暂且不说,二兄既是二伯遗孤,又是此次复唐一等功臣,不知三伯要如何封赏他?” 相王摇摇头,道:“那是宫里该考虑的事了。记住,皇家先有君臣,然后才有兄弟。以前我们和东宫可以不讲究尊卑,但从此以后,要尊称你们三伯父为陛下了。不光是三郎,你们几个,都要注意。” 永平王、临淄王赶紧站好,低头应诺:“谨遵父命。” 不同于抱头痛哭的相王府,太平公主听到手下传来的捷报后,立即喜上眉梢。她丝毫感觉不到一夜未睡的疲惫,立刻命人套车,兴致勃勃朝宫城而去。 打打杀杀这些事归李华章,但事后拉拢臣子、平衡朝堂,却是她太平的长项。皇权和臣子的博弈无处不在,有了太上皇的退位诏书后,还得臣子承认,新皇帝才有合法性。 这也是造反容易,做皇帝难的原因所在。 这种时候就要太平公主出马了。她在朝中耕耘多年,门客遍布朝野,和许多文人相交甚好。只要能拿到一半宰相的支持,李显这个皇帝就能做下去。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的长安,有人意气风发,有人血溅禁庭,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茫茫然不明所以。在太阳完全跃上地平线的时候,明华裳见到了李华章的亲卫,确定自己的朋友、亲人、爱人俱平安无虞。 她终于能放下心,这时候才感觉到她已一天一夜未睡,困意排山倒海一样将她淹没。 亲卫看到明华裳脸色不好,识趣地停下,道:“雍王怕二娘子担心,命臣前来报平安,好让娘子安心。臣使命已达,不敢耽误二娘子休息,先行告退。” 明华裳没有勉强自己,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再费脑。她让丫鬟送亲卫出去,自己换了身轻便衣服,就去床上休息了。 她躺在榻上,看到窗外树影参差,光影迷离。她突然想起梦中,她也是躺在类似的角度,望着桂花树影,无知无觉死去。 虽然圣历二年已经过去好几天,但这一刻明华裳才真正感觉到,新年来了。 梦中的她死于十七岁,她为此惶恐过、怀疑过、痛苦过,后来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认真规划在生命最后一年中她要做什么,真正认清了自己在意的是什么。现在,那个飘着桂花香气的秋天彻底结束了,她来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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