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川示意临淄王换个地方说话。临淄王跟着他走到上官婉儿听不到的地方,临淄王问:“谢洗马,你觉得该如何?” 谢济川揽着长袖,平淡开口:“则天皇帝对她有知遇之恩,但神龙政变时,她立刻抛弃则天皇帝,投降中宗,雍王心善,留她一命;但在雍王被猜忌时,她马上投靠韦后,为韦后做爪牙;如今郡王政变,她不去寻韦后死活,先来拦马献诏。藤萝虽柔弱,但长久附在树木上,会和宿主抢夺养分,遮蔽天光,直至将原本健康长寿的乔木吸食成空壳。望郡王,理智决定。” 临淄王停顿片刻,说道:“可是她与太平姑母交情甚好。今日举事,少不得姑母助力,若杀了她,如何与姑母交代?” “一个女官,莫非太平殿下还会为她和郡王生分吗?”谢济川淡淡道,“何况,今日行动之主帅究竟是郡王,还是太平公主?” 谢济川最后一句话让临淄王彻底下定决心,上官婉儿见临淄王和谢济川久久不回来,有些焦躁,不由柔柔唤了声:“王爷?” 临淄王回头,他现在还记得,多年前则天皇帝在上阳宫设宴,命众进士做诗。上官婉儿一边看稿子一边扔,没一会裙裾边就堆稿如雪,她只看了一遍,却能记住所有佳句,她替各公主王爷代笔,挥笔而就,每首风格不同,皆有所长。如此才华,在场之人谁不叹服上官婉儿红妆宰相,名不虚传。 可是一转眼,当年宴会上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女皇死了,老成持重的重润堂兄血溅丹凤门,被强拆赐婚的永泰堂姐追随夫婿而去,战战兢兢的老太子被共患难的妻子毒死,当时还寄养在臣子家的李华章恢复了身份,却因功高震主,流放外地。 世事流转,所有人都变了,唯有历经战火的玄武门矗立在此,见证着再一轮的手足残杀。 临淄王不忍地转过头,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冷酷清明:“上官昭容乃韦后党羽,杀。” 上官婉儿意识到不对,想追上来和临淄王求情,却被士兵拦住,手一抬便有血线飞溅。谢济川冷冷看了眼,淡漠转身,声音依然毫无波动:“去找安乐公主和韦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济川走在昏暗的宫道上,两边血流如河,独他衣袂干净得格格不入。谢济川下意识去寻月亮,可惜今日三十,天上无月,整个苍穹都黑漆漆的,像一张吞噬光明的大口。 原来没有月亮啊。 谢济川想,如果那个人在这里,他会如何呢?他肯定不会同意杀掉上官婉儿,他多半会说求生之举,何必苛责?他会褫夺上官婉儿一切权力,却给她一笔钱,放她出宫,让她余生做一个普通人。 谢济川极淡地勾了勾唇角,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可惜,他做不到像李华章那样善良天真,他想人时永远往最坏的可能预设,做事时永远防备着最倒霉的情况发生。 李华章和明华裳都是乐观的理想者,唯独他是悲观的现实主义,只关注现实的利益。所以注定他们要背道而驰,李华章能为了大义放弃皇位,谢济川却转头投奔临淄王,为了谢家的荣耀,毫不犹豫策划了另一场政变。 任遥当初为韦后做事尚且是不得不为之,而他,却是完全清醒,且自愿的。 谢济川低不可闻叹了口气,没在继续寻找月亮,背着光,独自往宫阙深处走去。 清洗持续了半夜,谢济川冷静地听士兵禀报,他们找到了安乐公主的踪迹。安乐公主在她的宫殿里,最后的时间她没有尝试逃跑,而是换上华贵的百鸟裙,在镜前描眉画目,盛装打扮,美丽而从容地等士兵冲进来杀她。 士兵忍不住感叹安乐公主当真极美,不愧大唐第一美人之名,而谢济川只是冷冷笑了声,讽道:“第一美人的头被砍下来后,也不比其他人的美观多少。她一个想当皇太女的人,遇到政变第一反应不是自救,而是梳妆打扮,韦后至少还知道跑到城门,以利诱士兵反水,而她都没尝试就束手待毙,实在愚蠢。” 虽然韦后也失败了。如果任遥在,韦后或许还能争取到羽林军,但是她亲手将任遥流放,羽林军众人见到任遥的下场,哪还会替韦后卖命。 韦后失去了北衙羽林军的军心,就已经失败了一半。她虽然安插了大量亲信把持兵权,但是那些韦家子弟空降为长官,对下面士兵动辄打骂,怎么可能指挥得了人? 谢济川在商州听明雨霁讲出城经历时就注意到这个漏洞,当时李华章和明华裳也注意到了,但李华章没有回来,既然他将机会拱手让人,那谢济川也不客气了。 机遇到来时静默而公平,成就谁,取决于当时谁站在那里,谁主动去握。 安乐公主是很美,但是更蠢,完全不是玩政治的料。韦后稍微有些政治家的头脑,但也只是一些,她没握住兵权,在城墙抵抗了一会,就被一个飞骑士兵杀掉。 一夜之间,三位叱咤风云的政坛红妆,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都死了,韦后安插在宫内的族人也均已斩首。至于宫外那些,诸如韦家的姻亲、各出嫁女的夫家、效命韦后的官员,谢济川一行动就命人将京城各门关闭,剩下的无非是瓮中捉鳖,翻不起大浪。 谢济川抬头看向东方,天将破晓,血流满地,宫内外均已平定,接下来只剩鸣金收兵——解决龙椅上那位年轻稚嫩,除了运气好一无是处的皇帝。 谢济川叫来士兵,淡淡道:“去请临淄王,是时候迎相王登基了。” 相王照常起床,突然听到喧哗声,他的三儿子带着黑压压一堆人,二话不说跪在他面前,叩头道:“儿子昨夜起事,怕事情不成连累家族,故未能告知父亲。请父亲恕罪!” 相王听了一会,才终于明白,原来昨夜他的三儿子和妹妹发动政变,诛杀了乱政的韦太后、安乐公主,现在请他去主持大局。 相王沉默片刻,突然理解了多年前,中宗被侄儿、妹妹推上皇位的感觉。但他比三兄运气好一点,至少拥立他的是自己的儿子。 相王微叹一口气,亲手将临淄王扶起来:“大唐宗庙社稷得以保全,全是你的功劳,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临淄王率军迎接相王入宫,“辅佐”少帝。太平公主接到消息入宫,得知上官婉儿被乱兵杀了,十分惋惜。然而也只是惋惜,毕竟夺权大业在前,她总不可能为了一个死人,质问临淄王是哪个乱兵杀死了上官婉儿吧。 年轻的皇帝李重茂坐在太极殿,瑟瑟发抖,满堂将士陈兵殿前,面对天威煌煌的金銮殿却迟疑了,没人敢真将皇帝怎么样。僵持关头,还是太平公主上前,拎着李重茂的衣领将他拉下来,说道:“这不是你该坐的位置。” 很快,少帝李重茂写下退位诏书,自感德行不配,禅位于皇叔相王。相王再三谦让,最终拗不过众人登基。他龙袍加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封临淄王为太子,进太平公主食邑万户,她的儿子皆加官进爵。相王还亲口对左右吩咐,朝政大事,悉听三郎与太平公主安排。 太极殿中道贺声不绝,尤其是太平公主,身为最小的公主,两次参与政变,扶立了两位兄长做皇帝,这是何等的盖世奇功!而相王也没有辜负妹妹的功劳,给予她史无前例的尊荣,堪称历代公主权势之最。 谢济川冷眼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退出来。离开那个名利场后,初春的风习习吹来,谢济川才终于觉得呼吸畅快了。他看着太极殿金灿灿的檐脊,不期然想起边关局势。 长安贵族们忙着分韦家人空出来的肥缺,哪能想到,边陲的剑南节度使已生反心,西南局势危于累卵,一触即发。 若西南大乱,外敌长驱直入,现在封的所谓安国将军、参政宰辅,又有什么用呢? 谢济川正看得出神,太极殿内一个太监走出来,看到谢济川,忙过来道:“谢洗马,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太子殿下正到处找您呢。” 谢济川听到太子,愣了愣,才意识到太子已换了许多人,如今的太子是临淄王了。他捏了捏掌心,压住心绪,转瞬又恢复清俊谦和的世家子模样:“我出来透口气,让太子久等了。” 太监知道这可是此次政变的大功臣,太子殿下十分倚重他,来日青云直上不在话下。太监对谢济川越发亲近,笑道:“谢洗马忙了一夜,定然辛苦了。若洗马不嫌,奴婢让人给您煮一壶提神的茶?” 谢济川浅笑着摇头,谢过太监的好意,举步朝太极殿走去。他背对着阳光,迈入高高的门槛,眼中的笑如潮水般,一点点褪去。 其实李华章说得没错,同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发生,父子相忌,手足相残,夫妻离心,实在无聊极了。里面还在论功行赏,但谢济川已经预见到,这对其乐融融的姑侄很快就会闹崩。皇帝势弱,压不住功臣,接下来长安定会陷入太子和太平公主的斗法中,未必能腾出手管节度使。 这种时候,他只能选择相信李华章。一定要稳住西南,撑到太子掌权,撑到他进入中书省。 · 火舌舔上纸角,隐约可见上面“临淄王和太平公主发动宫变,诛杀韦后,扶相王为帝”的字迹。剑南节度使穆云平烧掉密信,长长叹了口气。属下见到,试着询问:“节度使,现在该怎么办?” 穆云平想到这段时间一桩接着一桩的变故,拧着眉不说话。两年前谯王发配到均州时,穆云平没想过掺和,他们皇族斗来斗去,他始终都是剑南节度使,皇位上坐着谁,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但谯王不断给他写信,热切拉拢他,还允诺登基后,封他为剑南王。 穆云平忍不住动心了。他现在虽然拥兵一方,掌管剑南道军、政、盐、铁大权,但他只是官,是否能继续任职都要听朝廷号令,朝廷一纸诏书就能剥夺一切。可如果他为剑南王,那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养自己的护卫队,设自己的幕府,待他死后,他的儿子能继承他的权力,他们穆家将世世代代统治剑南道。 所谓忠君爱国,哪比得上披泽后代,自立为王?穆云平被说动了,和谯王的通信渐渐频繁起来。但他在战场历练这么多年,并不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派去均州的亲信露出和谯王合作的苗头,但从未正式允诺什么,书信往来中更全是官方话,没落下任何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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