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夫人看到亲手养大的孙女眼睛红成那样,怎能不心疼。但她知道任遥好强,遂当没看见她眼睛里的泪花,还是沉着道:“好好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任遥不肯起来,头用力磕在地上,说:“我错了,您说得对,我不该执迷不悟,不该进入官场。或许按您说的,早早找个人家嫁了,至少不会祸害家里。哪像现在,费尽心机,汲汲营营,最后一场空,还要连累您。” 任老夫人叹息,她早就觉得任家和韦后走太近不是好事,然而为臣者,哪有拒绝的权力,如今这只铡刀终于还是落下来了。 任老夫人道:“你先起来说。” 任遥不肯:“我做错了事,累及家族,您不打我,我无颜面对您。” 任老夫人长叹,伸手扶住任遥的胳膊,硬是将任遥拉起来。她的手已经十分老迈,上面血管交错,宛如树根,但手劲依然十分大,像老树虽老,依然能在风雨中牢牢抓着土地。任遥拗不过,只能顺着祖母的力道直起身体。 “祖母……” 任遥预想中疾言厉色、劈头盖脸的责骂并没有出现,相反,任老夫人眼中闪烁着愧疚,轻轻抚过任遥的头发,说:“傻孩子,你没错,是我错了。该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啊。” 任遥一惊:“祖母!” 任老夫人的泪忍不住落下来。祖孙两人好强得一模一样,她不让任遥安慰,自己擦去了眼泪,说道:“遥儿,你做得很好,是我老糊涂了,百般阻挠着你。我依据我的经验,知道女人好强会很辛苦,我不想让你受苦,就想着让你像其他女娘一样只操心胭脂水粉,安安稳稳嫁人挺好。可是,不让你受苦,何尝不是剥夺了你成材的可能。” 因为高空风大,就折断她的翅膀,让她一辈子做只燕雀,还告诉她这样的日子很好,不用去高空冒险,每天都有人喂米水。可是,亲手将孙女关入笼中,让她一辈子做金丝雀,真的是为她好吗? 任老夫人夜深时常常惊醒,梦到任遥废了枪法,嫁入夫家后被婆婆、妾室欺辱,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醒来后往往惊惧不已,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睡。其实她很庆幸,她的孙女一直在反抗叛逆,没有听从她的安排,真做了一只金丝雀。 任老夫人将任遥拉着坐到自己身边,道:“你可知你父亲为何给你取名任遥?” 任遥摇头,任老夫人道:“当初你母亲生下你时,本来给你拟瑶池的瑶。但你父亲回信,说瑶虽为美玉,但易碎,不如改为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任家人当不惧风霜雨雪,百炼成钢。你今年才二十一岁,人生的路刚刚开始,以后还长着呢。做错了事不要怕,站起来,再往下走就是了。人只要不服输,无论什么难关,总会渡过去的。” 任遥自出宫后一直紧绷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任老夫人问她发生了什么,任遥便将韦后对她说的话原封道来。任老夫人听后怒目而视,道:“做得好。我们任家枪遇强则强,宁折不弯,学得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道,绝不会将枪尖对准功臣。若你敢对雍王不利,我才要将你逐出族谱。不就是得罪了太后,有什么了不得,我老婆子还走得动道,一起去剑门关戍边,我还觉得畅快呢。任遥,你记住,只要人活着,没什么坎过不去;只要行得端做得正,任家枪永远不倒。” 任遥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垂首下拜:“祖母,孙女不孝,连累您了。” 任老夫人看着伏在自己身边的孙女,她还像小时那样,做错了事自己硬扛着,无论怎么都不和家里人说,唯独在任老夫人身边会忍不住哭鼻子,一眨眼,任遥都长这么大了,成了独当一面的女将军,比任老夫人预料的还要好。任老夫人露出笑意,轻轻抚过任遥头顶,道:“遥儿,就像我以前和你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世上的事啊,都说不准。我早就觉得事先皇一家非长久之道,现在韦后清算你,总好过韦后的政敌动手。” · 平南侯府一家被流放剑门关的消息传出来后,震惊长安。江陵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去找任遥,但是平南侯府已被朝廷查封,闭门谢客。他见不到任遥,只能另想办法。 江陵一回家就去找江安侯,想让父亲出面,保下任遥。但是江安侯都没听完他的话就不耐烦挥手,道:“流放的旨意是太后下的,她不知怎么得罪了太后,我能有什么办法?” 江陵急道:“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爹,她这个人没脑筋又脾气犟,不可能做出什么大奸大恶的事。你去找太平公主想想办法,不能真让她们一家去剑门关呐。” 江安侯面色淡淡,道:“太平殿下更不可能插手了。任遥曾是太后的亲信,无论她们两人为什么闹崩,但韦党少一个人,对公主和相王是好事。这些年公主府颇受猜忌,殿下韬光养晦,处处避让,好不容易保全到现在,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折损羽翼?” “不相干的人?”江陵看着江安侯,不可置信,“您不可能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在您看来,我喜欢的女子,是不相干的人?” 江安侯顿了顿,说道:“她抛头露面,和韦党有牵连,不是良配。就算她们家没有这桩事,我也不可能同意你们两个。待风头过去,你和你母亲的侄女见一面,差不多就成婚吧。你也收收心,别一天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早日替江家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 江陵沉默了片刻,突然说:“爹,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肯定办不好,怎么都不如二弟?” 江安侯眉毛微皱,不耐烦起来:“你浑说什么?你二弟聪明上进,对你恭敬守礼,你做兄长的,就这么说弟弟?” “我知道二弟聪明、孝顺、读书好,父亲更喜欢他,无可厚非。”江陵直视着江安侯,说道,“我也知道,继母担心我对二弟不利,所以故意不给我请夫子,只让人带着我玩乐。我原来觉得这种生活没什么不好,反正江家家大业大,不需要我拼搏什么,我就如你们的意,做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现在,我不想再荒唐下去了。” 江安侯听到他这般说妻子,眉毛竖起,正待生气,江陵已一掀袍子跪了下去:“儿子不孝,知道不能因一己私情将家族拖下水,但儿子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看心爱的人去边关受苦。以后,儿子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望父亲保重身体,若我五年内没有回来,请父亲将世子之位传给二弟,以后,让二弟继承家业吧。” 说着,江陵重重叩首,三起三拜。江安侯被江陵的举动震惊了,他紧紧皱着眉,怒道:“你个混账,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江陵站起身,心中无比清明。他说道:“我知道,我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其实一直很羡慕李华章、谢济川、任遥,他们的目标总是那样清晰,行动力总是那样强大,连明华裳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一直不知道。前二十年,他听从父亲的安排,一直在做江安侯的儿子,但现在,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追逐的事情,他想做一回江陵。 江陵知道父亲肯定会生气,也知道他走后继母肯定会添油加醋,但这一回,他不会再听父亲的话了。 江陵最后深深一拜,扭头大步离开,义无反顾去追任遥。 他来了,他的大将军,他的小侯爷。 · 二月初,长安的柳树刚刚冒出绿芽,平南侯府举家出京。任遥原来为了守住爵位,夙兴夜寐,生怕做得一点不好,被族人指点,如今好了,任家其他人离得任遥远远的,再也不盯着平南侯这个香饽饽,生怕受到牵连。 任遥在羽林军时小心谨慎,虽然遭难没有人出手相助,但也没人上来踩一脚。她和祖母还算平稳地离开长安,但是出城后,有一个狗皮膏药,怎么都摆不脱。 中午休整时,任遥怕任老夫人坐得不舒服,小心扶着任老夫人走动:“祖母,您要喝水吗?” 任老夫人摇摇头,她朝后看了眼,说:“那个人还跟着呢?” 任遥有些尴尬,故作不在意道:“他要去益州游玩,恰巧和我们走到一条路上了。明天他就走了,祖母你别管他。” 任老夫人扫了眼任遥,没说话。任老夫人走完一圈,在石头上坐下,任遥忙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干粮摆饭。任老夫人敲了敲膝盖,不动声色道:“晒了一上午了,把那个小郎君叫过来一起吃饭吧。” 任遥一怔:“祖母……” “别管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既然看到了,就不能失了礼数。把人叫过来吧,剑南路险,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 任遥嘴唇翕动,看着残雪微消的山路,到底没再说什么。没一会,江陵过来了。他不再是从前那副富贵闲人的打扮,而是换了身低调的衣服,但脸上神情还是那么欢快。他看到稳如泰山的任老夫人,有些紧张,规规矩矩问好:“平南侯老夫人安好,我是江陵。” 任老夫人淡淡点头:“原来是江安侯的世子。江公子也走这条路?” 江陵嘿嘿笑了笑,挠头道:“老夫人叫我江陵就好,我和家里闹翻了,如今不算世子了。” 任遥原来还没什么表情,听到这里她眼睛微眯,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陵:“你说什么?” 江陵还是那副大咧咧的模样,说:“当世子束手束脚,实在没意思,我就和父亲辞行,出来游山玩水。至于父亲到底把爵位给我还是给二弟,我懒得管了,先好好玩几年再说。” 任遥听到江陵竟然把世子拱手让人,眼睛都瞪大了,几乎下意识想敲他的头:“你脑子在想什么,你疯了吗?” 任老夫人咳了声,任遥意识到还当着祖母的面,忙收回抬起一半的手。任老夫人淡淡道:“按理这是江安侯府的家事,老身不该管,但老身还是得提醒江公子一句,爵位不是小事,蜀道艰难,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望江公子想清楚了再说。” “我想清楚了。”江陵面上还是嬉皮笑脸,但眸光黑亮,认真道,“我想得再清楚不过。我去剑南是认真的,但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蜀道再难,游山玩水一般走着,也就到了。” 任老夫人不露声色打量江陵,看得出他长于富贵,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富贵公子哥那股天真乐观,但人却很真诚,一双眼睛像小狗一样清澈见底,藏不了任何心思。任老夫人最终没再说了,道:“路也不是我们家开的,既然江公子也要去剑南,那就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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