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眼见为实,其实眼睛才是最会骗人的,吴箜穿着体面的衣服时,人人都会注意他的姿容仪态;但他变得一脸伤疤、衣着落拓时,根本没人会看他的脸,更不用说辨认他的五官。 也实在可笑,一个和隗严清有着深刻渊源的人,竟然在隗严清手下做了许久的花奴,日日打照面,却无人发觉。 吴箜跪在地上,深深抱着头,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最开始没有动邪心,没有下手害人,那我们现在还在太原唱傀儡戏。戏班子可能红红火火,也可能门庭冷落,但至少我们一家团圆,师弟不用受奔波流离的苦楚,你和绥绥也能安安稳稳长大。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啊,活该我不得往生!” 隗白宣瞪着吴箜,震惊得无法言语。 她向来厌恶这个又老又丑的奴仆,意识到他可能对自己有心思时,更是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了。 看到他,隗白宣就能想到自己,她肖想大师兄时,是不是也是这副恶心嘴脸? 可是她假死后需要有人为她遮掩,所以她还是忍着不适找上花奴。意外的是,花奴并没有趁机要求更恶心的事情,他只是帮她送来饭,远远看着她吃完,然后就收拾碗筷离开,似乎没有更进一步的意图。 隗白宣想不明白,但这终究是好事。她完全没料到,不,她压根想都不会想,他竟然是她的父亲。 深堂阴暗,树影幢幢,穿堂风如鬼哭呜咽。寂静中,一道优雅散漫的声音打破凝滞:“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可惜不得不打扰一下,他醒了。” 众人齐齐抬头,这才注意到西墙立着一座巨幅屏风,后面隐有人影晃动。只不过这里一直隐没在黑暗中,众人又盯着隗白宣等人,这才没人注意。 谢济川拖着一个黑影走出来,他随意将对方扔在地上,刀尖一挑,就将下方的绳索勾断。 隗严清双手获得自由,立刻抽出嘴里的布团,指着吴箜怒骂道:“吴箜,你还敢来见我!我杀了你!” 隗严清说着扑上去,用力掐着吴箜的脖颈。吴箜多年奔波,身体早已被耗空,猝不及防被隗严清扑了个正着。 吴箜被掐住脖子,隗严清借着体重优势往下压,很快吴箜就开始翻白眼。 隗白宣还在纠结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她的父亲,如果是的话她要不要认,她还没想出结果,但吴箜被掐的这一刹,她的身体自动做出回答。 隗白宣扑过来,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又抓又挠地打隗严清:“你放手!” 隗墨缘和隗朱砚都吓了一跳,他们焦急地看着,拿不准帮谁。 隗严清终究不敌两个人的力气,被隗白宣推开,他看似气喘吁吁地被摔到一边,没想到趁着隗白宣去看吴箜时,他猛然从袖中扔出一枚东西。 那东西触地一声巨响,立刻放出白烟。明华章脸色顿变,高声道:“小心有毒,后退,掩住口鼻。” 明华裳本来就站在门口,变故发生的那一刻任遥眼疾手快,一手拎着明华裳,一手拎着江陵,将他们两人拽出屋子。 明华裳捂着鼻子,被夜风呛了一口,咳嗽着说:“不好,隗严清要逃!” 等白烟散后,任遥第一个跑回屋内,可是地上只剩下同样东倒西歪、咳嗽不已的吴箜父女、隗墨缘和隗朱砚,隗严清已不见踪影。 任遥脸色极差,忙活了一晚上,最后却被他跑了? 明华章还算沉着,冷冷下令:“追。”
第43章 余烬 一阵烟雾后,隗严清不见了,明华裳几人就在屋外,却没见到他跑出来,想来这附近有暗道,隗严清趁乱跑了。 谢济川带着人去追隗严清,明华章在隗府善后。隗墨缘、隗朱砚陪吴箜去厢房休养,而隗白宣却被留下来了。 明华裳见状,特意放慢了脚步,但还是被明华章抓到了。他上半张脸覆着面具,看不出神情,那双星眸却定定落在明华裳身上,不给她丝毫侥幸的余地:“你们三人去搜查证据。” 明华裳暗暗叹气,这么大的宅子,要搜的地方太多了,明华章是打定主意不让她听到后面的内容。明华裳只能学着他人的样子行礼:“遵命。” 隗白宣也心中有数,等多余的人走后,门刚刚合上,隗白宣便主动对明华章跪下:“大人,您是为了木偶而来吧。” 明华章坐在上首,端正的像尊玉像。他不露声色,问:“什么木偶?” 隗白宣咬牙,主动坦白道:“草民该死,前段时间被名利迷了眼睛,竟大逆不道,做了犯禁的木偶。草民做了之后就后悔了,后来哪怕贵客再次递来要求,草民也一直拖着进度,并没有交工。” 明华章挑眉,清冷的声音中不辨喜怒:“所以呢,你还想邀功?” 隗白宣苦笑:“草民哪敢。草民最开始被冲昏了头,后面就清醒了,但已骑虎难下。草民知道自己这回怕是难以善了,我因此惊郁惶恐,后来撞到了师兄和师妹合唱傀儡戏,又和师父……隗严清那恶棍吵了一架,这才情绪崩溃,想出装鬼报复人的法子。” 隗白宣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殊不知我实在蠢到家了,竟然以为用自己的死可以折磨那些人。自残只能要挟关心你的人,除此之外毫无用处,就算我死了,隗严清也不会有丝毫愧疚。经过这一通变故,我已经想明白了,浮名利禄乃身外之物,我争抢了一生,所求无非是有人爱我、重我。我以为我空无一物,没想到,师兄、师妹……还有父亲,竟然都念着我。” 她抬头,眼中爆发出明耀的光,这一刻她平庸的脸丝毫不逊于那些美娇娘:“大人,草民余生只愿守着亲人,开始新的生活,望大人成全!只要大人能放我和阿父一条生路,我愿意将傀儡图纸、主顾信息拱手送上。” 明华章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这些东西,我抓住隗严清也能得到。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隗白宣道:“事到如今,我便和您说实话吧。那位大主顾最开始找上的是隗严清,但隗严清奔波于饭局,木偶手艺早已疏忽,所有木偶都是我亲手做出来的,没人比我更了解细节。隗严清最初用和师兄的婚事诱惑我,我也着实想在那位大人物面前露一手,所以亲力亲为,精心制作了一批木偶,但等我完成后,看着那些栩栩如生、宛如真人的东西,忽然脊背发麻,意识到我可能惹上大麻烦了。但毁单的话只会得罪那位大人物,所以我壮着胆子,在木偶上留了些手脚。” 明华章眼如寒潭,手指缓慢摩挲着刀柄:“什么手脚?” “一种蝴蝶翅膀上的粉。”隗白宣说,“这是雌蝴蝶求偶所用,只要路过的地方,掉落哪怕一粒粉尘,雄蝶也能顺着气味找过去。” 隗白宣从小被拐卖,在富人家为奴为婢,后来因得罪人又流落南市。她吃了太多亏,被迫学会人必须给自己留一手,要不然,她会被那些人上人卖得骨头渣都不剩。 主顾对样品很满意,很快让她做出更多类似的木偶。隗白宣更恐惧了,因为她知道,主顾毫不掩饰,说明他没打算让她活着。 所以她迟迟不敢做完第二批,二月十四那天,她和隗严清大吵一架,婚事只是导火索,真正原因是她的进度太慢了,彻底惹恼了隗严清。隗严清将她关入工坊,强迫她做不完不许出来。 隗白宣坐在冰冷阴暗的工坊中,岌岌可危的理智终于断了。 她做不完要死,做完后就算那位大人物不灭口,她也会被隗严清压榨一辈子,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肯给予她分毫善待? 隗白宣清醒地做着疯狂的事,她睁着眼睛熬了一天一夜,将半成品木偶改造成一具女子身体,完全复刻成她的模样。 等完工后,她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可是隗白宣一点都感觉不到累,她将木偶放在地上,将四周砸乱,伪造成杀人现场,然后等着外面人发现她。 木偶流血是她早就学会的技巧,说来讽刺,她会这个,也是因为大师兄。 隗白宣的人生是一场晦暗的默戏,隗墨缘是唯一闯入的一缕阳光。她永远无法忘记她被侵犯、被辱骂的那些事后,隗墨缘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给她披衣服,带她出来,温柔细致地为她洗脸。 隗白宣控制不住地爱那份温暖,可是,阳光也只会喜欢阳光。隗家新来了一个小师妹,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女子,大师兄的目光很快移走。 隗白宣痛恨那个夺走大师兄的女子,即便她跌跌撞撞跑来问好,也会被隗白宣恶意地推倒在地。 久而久之,隗朱砚就不敢接近隗白宣了。可是隗白宣无法阻止师兄喜欢师妹,师兄悄悄和隗朱砚唱郎情妾意的戏文,隗白宣远远看着那一幕,短短几步路,对她却是越不过的天堑鸿沟。 哪怕她也学了牵丝戏。 她苦练多年,尽善尽美,最终,也不过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虽然她的傀儡戏没等来观众,但却学会了新的木偶技法,吐血就是其中之一。操纵者唱那些生离死别的戏文时,到关键处会悄悄拉动细线,抽出夹层,让准备好的血流出来。但这种木偶机关太过精妙,对操纵者的要求也很高,所以并不常见。 隗白宣由此产生了让木偶替她死的想法。她这样做,一方面是报复隗家,另一方面也想借此假死,或许能逃得一命。 之后的发展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开门的人来了,正是师兄,她躲在隐蔽处,在他推门时扯断细线,让血流出来。 师兄果然什么都没发现,门口的人都散了,隗白宣趁机跑出来,按之前想好的去找花奴。 她知道花奴对她有不轨之心,她现在送上门,无异于羊入虎口,但她没有选择。她疯了一样想报复这一切,她去找自己最看不上的花奴时,已经做好献身的准备。 意外的是,花奴并没有趁机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在花奴的掩护下,隗白宣开始在府内装神弄鬼,她带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木偶在深夜里唱戏,哪怕被路人看到了也不收敛。 她疯了一般在隗家弄出动静,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被人发现,还是不想被人发现。 她放置假尸体时,也曾恶毒又卑微地想,师兄看到她死了,会不会伤心?然而,师兄没有为她的死悲伤,反倒是小师妹低沉了很多天。 这世上的事情,多么可笑呐。 要不是这伙从天而降的黑衣人,隗白宣或许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隗白宣追逐了隗墨缘多年,这一刻,她突然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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