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三朝元老,不至于那般糊涂。 对方可比张枢密使还要深谙墙头草原则,一张嘴巴比蚌都要紧,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说。 一天下来,她在垂拱殿侧殿能说上三句话就很了不得了。 谢景明又问:“那是女官选拨的事情,并不顺利?还是诗社那边并不顺遂?” 诗社的力量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有影响一些,不少女子的文章登上去以后,送到闺阁小姐手中,引起反响不少。 张容芳也比他们想的要有毅力,不停举办诗集赏析会,拿着女子们做出来的文章品评,试图将那些不甘一辈子闷在闺阁中的女子挖动起来。 她人活泼有朝气,撞了好几次南墙都没有回头,反而还立誓明年要在女官的考核中夺得头筹,给诸位姐妹做榜样。 “也不是。”林韫摇头,叹息道,“我是碰上了一桩难题,有一个人不好对付。” 对付? 谢景明目光对上杏眸,一点儿都不想去猜,那个不好对付的人到底是谁。 半晌没等来问题,林韫逼近青年。 “谢侍郎怎么不继续问我,那人是谁,又做过什么事情,让我觉得不好对付了?” 杏眸随着狐裘靠近,带来一股微温的药香清苦味道。 清苦之中,缠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淡花木香气,丝丝侵袭鼻息。 谢侍郎:“……他、他做了什么?” 他又往后挪了挪,脊骨全部紧贴着车厢,一双浅色眼瞳,禁不住往旁边瞥,思量着自己瞬间换个位置的可能性。 “唔——”林韫憋着笑,转着手中手炉。 铜炉盖子在狐裘底下“唰唰”摩擦,似乎昭示着主人心虚的凌乱。 “就是,”她瞥了一眼青年,垂下眸子,“有一个人曾经救过我两次。” 谢景明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都僵住了。 马车震动,将狐裘掀起来,打在他霍然抓紧的手背上。 林韫抿着唇,压抑笑意继续下去:“每次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从天而降一般,将我从困境里解救出来。你懂那种——”她凑近青年绷紧的下巴,用气音轻吐出来,“怦然心动吗?” 青年不动,青年将唇线抿紧。 “他、他是谁?” 许多接连办公,不曾喝过一口水,他觉得自己的嘴巴有些干涩苦味在蔓延。 林韫趁着对方心神不属,悄悄靠近一些,坐到小三角上,放缓声音道: “他啊——”她故意拖长嗓音,显出几分小娘子羞涩,“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卫罢了,可能还长得不如你好看。” 口中苦涩蔓延,谢景明心里也酸涩起来。 既然不如他好看的话,为什么要对那人怦然心动。 他挪开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的嫉妒会从眸子里跑出来作乱,吓到眼前人。 “那你也不嫌弃?” 视野里只露出半边形状的薄唇轻轻抿起,绷得只剩下一条直线。 林韫瞧着那张扭开的脸,故意轻松道:“当然了,我心动的又不是他那张脸。” 上天作证,她最初心动当真不是因着那张温润如谪仙的脸。 青年心里更酸了,有点儿想要跳车,在雪地里吹风冷静一会儿。 他盯着雕刻菱格的窗纹,从窗外透折的雪色中,看见菱格上附着的一点微尘。 微尘也在随车厢晃荡,却紧紧扒拉着不愿意放手。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一抹微尘。 对方若是伸手轻轻擦去,将不复存焉。 “你说——”见青年还没反应,林韫靠他更近,加大力度,“他会不会喜欢我?” 听到娘子不确定的语气,谢景明的理智摇摇欲坠,无法回话。 “谢景明?”林韫探头去看青年。 青年扭着头躲她,不想给她看清楚自己脸上的嫉妒。 想当初,沈妄川说他们要成婚,他都没有这般把持不住自己的神色。 阿玉并不喜欢阿川。他心里明白,自然有恃无恐。只是也会心酸,那个与她并肩躺在一起的人,终究不是自己。 不过想到林家大仇,想到沈昌背后的黑暗,他便生不出半点别的心思。 可—— 如今尘埃落定,拦阻在两人之间的所有妨碍都消融,他们青梅竹马,怎么就比不过一个救过她两次的护卫! 青年躲了好几次,就是不让人看他脸色。 林韫一路追逐,非要将那拦在青年眼前碍眼的紫色袖子掀开不可。 两人你追我躲的,谁也没有注意马车压过一块碎石,车厢不稳,向一侧倾斜而去。 变故只在一瞬,林韫身形一歪,眼看就要重重撞上车厢壁。 谢景明顾不上躲避,一手将她侧过来的腰环住,一手挡在她脑袋上,给她垫着。 碎石碾压过,林韫的脑袋也撞在青年手侧。 膝上狐裘擦着两人的小腿滑落在地。 无事发生。 马车继续稳稳向前行。 长文甚至都不觉得这算什么意外,毕竟压过石板路的动静,都要比这大。 车厢内。 林韫右手搭在青年肩膀上稳住,左手连同手炉压在青年腿上。 两人面对面,就着窗外被切割得细碎的熹微雪色,看着对方落在菱格里的瞳孔。 娘子眼瞳漆黑透亮,像是浸润在水中洗刷过的稀罕墨玉,盈然闪动着粼粼光泽,里面倒映着青年微微发红的琥珀瞳孔。 “你——”眼睛怎么红了。 不等话问出口,青年就偏过头去,不让她看仔细。 纵然如此,青年也没有粗暴将她推开,而是稳稳把她扶起来,侧过身去,假装没事,用波澜不惊的口吻道:“没事,只是有东西进了眼睛,眨出来就好了。” 看着谢景明有些别扭的侧脸,骤然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的林韫,心里冒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欢喜。 她没有顺着对方的力度坐到一边去,反而得寸进尺,撑着对方的大腿将自己抬起来,半跪在青年跟前,把青年围困在自己与车厢壁之间。 感觉到腿上轻轻压下来的力度,谢景明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绷紧,差点儿就要原地崩坏。 “阿、阿玉?” 将两人纠缠的裘衣理顺,林韫把左手撑在车壁上,拦住青年要转过去的脸。谢景明不想鼻梁撞到对方手臂上,只得扭转另一边去,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眼前人。 他素来秉持君子之道,即便是羞窘、气恼,也是安静无害,绝不叨扰别人的。 林韫瞧他静默的模样就是指尖一痒,她用右手把人脸掰过来,拿自己威胁他:“你别挣扎,我右手还不能过度用力。” 青年要扭转的脑袋,一下子僵持住,只好垂下眸子不看人。 窗外微光落在他头顶上,无端让外人眼中冷硬如石的谢侍郎,染上几分人畜无害的可怜巴巴。 某人看得心软,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叹息一声:“谢景明——”她伸手穿过对方披在身上的狐裘,摸向他腰腹处。 谢景明:“!!” 他伸手按住娘子贴着不动的手,指尖凉意全逼到一处,令他脸上平静容色几乎要碎裂开来,露出底下汹涌的波涛。 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疤痕。 死灰埋葬的一颗心,蓦然复苏,砰砰乱跳。 “你这个傻子。”她屈膝跪坐自己腿上,低头看神色失落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哪个是银面哪个是你。” 他能认出她来,凭什么觉得她不能。 谢景明猛然抬眸,满池琥珀光泽如春水,忽有落木坠枝,将它搅碎。 “我说怦然心动的人——” 她垂首贴上青年柔润微凉的唇瓣。 “一直都是你啊。” 也一直仅有,他一人而已。
第106章 春风不枉(结局) 馅饼从半空砸落, 谢景明红唇微启,差点儿没能接住。 唇瓣从凉转温,一点点被磨出一股药汁的微温清苦味道。 青年瞳孔先是呆住, 后眼睑微颤, 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等到药香普渡, 他方才觉得踏实, 有什么从心里滋生出丝丝甜意,自唇舌沁入肺腑。 下一刻, 眼角眉梢都盛开出隐秘、羞赧的笑意。 谢景明仰头, 修长脖颈追逐丹红一点,狐裘内紧握住的手也终于忍不住, 将眼前人锁入怀中,如捧琉璃一般,细掬手中。 青年屋舍前后全是各色翠竹, 惯常熏香都用竹,身上自然弥漫着一股竹子的清淡气息。 倘若不是近身闻到,仅会觉对方身上气息, 该当像窗外凛冽、挟裹着风雪的冷锐,而不该是这样清浅澹然,深深嗅一口, 甚至有些不够饜足, 还不停追逐着那股气息而去。 林韫落在青年腰腹的手往上,顺着圆领袍子的布扣摸去,手指在附近打着转儿。 谢景明将作乱的手抓住, 把那一根根细嫩的手指,敛进滚烫的掌心里面, 压在胸口定住。 不过—— 娘子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更不是容易气馁之辈。 青年要做君子,她就偏要动乱,紧贴他的唇瓣问:“谢景明——” 嗓音懒懒从咽喉漫上来,被两瓣唇挤压得可怜,有些散散碎碎。 谢景明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名字像个魔咒,只要语调轻缓念叨上一遍,四肢百骸都会有一股微凉的气息流淌起来,叫骨肉也酥软。 他喉结上下滑动,在紧扣的圆领里,时隐时现。 “跪着好累。”娘子的语调有几丝埋怨,又有几丝调侃。 分明是极其促狭,想要看他笑话,却硬是让他听出几丝撒娇似的嗔怨,像在怪他不懂风情。 林韫食指在青年掌心奋起,点在掌心中转了一圈。 谢景明手掌一颤,想要收紧捏住,又怕将她指头折伤,只好松开,往后撑在箱座上。 “不如——”她垂下的睫羽缓缓抬起。 青年似见蝴蝶逆光展翅,在窗格破碎的雪色中,有黑羽蝴蝶振翅引光,渡满周身。 轻轻一扇,便让氤氲如薄雾的光,裂成点点,点缀翅膀边缘。 浅瞳也轻颤,犹如被微光迷眼,于眸底弥散处薄薄热雾。 明知往下回应,必定是深设的陷阱,却也目眩神迷,鬼使神差般跳将下去,甘之如饴。 “不如什么?” 娘子唇瓣轻动:“不如,借你的腿坐坐?” 衣领不乱谢侍郎:“!!” 双腿下意识便绷得死紧,比路过的、埋在风雪中的石块还要僵硬。 “怎么?”满刑释放的手指,又开始作乱,在布扣上打转,“谢侍郎这样小气,借一借都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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