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得门去, 只留书童一人坐在院内,托着下巴眼巴巴瞧着他们出去的背影。 白矾楼内,云舒郡主已一身玄色圆领窄袖袍衫, 坐在雅间静候。 近窗一侧松木长案上,有一青衫短须男子垂首点茶,整个人浸在香案飘来的迷蒙烟雾中, 难辨真面目。 叩叩—— 洛怀珠寻来,一身牡丹绣襦裙,静立门外。 青衫男子抬起头来, 预备放下手中茶筅, 前去开门。 云舒郡主握着横刀起身,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对方不必动弹, 继续点茶便是。 她大步前去开门,入眼便是一朵朝她福身的富贵牡丹花。 “郡主万福金安。” “洛娘子今日怎的这般素净, 头上只一条坠珍珠的丝带就算打扮妥当了?”她抱着横刀,正立门中,并不将人放进去,“莫非我们已熟悉到这等地步了?” 洛怀珠脸上挂出嫣然浅笑,额间花钿被笑意显得越发红艳。 “郡主说笑了。三娘一介平民女子,怎能与郡主千金之躯言熟。” 云舒郡主冷哼一声:“我看你倒是没什么不敢做的事情。”她瞧了一眼对方裙摆下微微润湿的一小片,转身往里走,“进来罢。” 洛怀珠抬脚踏进去,身后齐光、既明关门,守在雅间内两边。 云舒郡主坐回点茶的松木长案前:“坐。” 洛怀珠也不客气,坐到她旁边的松木墩子上。 青衫男子点完两杯茶,将千里江山图那杯双手送到云舒郡主面前。 云舒郡主垂眸瞧了一眼,伸手接过:“你这一手茶艺,倒也算得上不错。” 第二杯夏日消暑图,亦被双手送到洛怀珠面前。 洛怀珠接过道谢,寒暄客套,交换过姓名后,言道:“徐先生是营州人?” 徐长勃挺腰垂眸回道:“是。” “先生《营州水利论》写得极好,诗社却不能如实付梓,你可知为何?” 徐长勃:“知之。徐某所言虽有用处,可水利论篇章所涉,不仅仅只是治水,还有许多关乎国政弊病问题的根除,并非我一介书吏可非议之事。” 当今圣上好面子,无人不知,没有人会赶在这种时候,前去在他脸上打一巴掌。 这篇文章无异于在说:瞧瞧你任命的官员都是些什么秽物、废物,连一个小小书吏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你手下的能臣却不懂。这到底是多瞎,才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任命。 简单来说,便是——你这个皇帝,不识贤人。 “不错。”洛怀珠从怀中掏出那篇文章的草稿,又从云舒郡主那里接过先前给她那张,放回原位,“先生的文章,与其说是水利论,不如说是上北平原抗敌稳治富强论。” 倘若先帝在位,见此文章,定当大喜,非要破格提拨任用不可。 然则。 当今圣上只思衡权而不思苍生,绝无这等觉悟。 徐长勃苦笑摇头:“酒后所书,未能尽然详实,展,羞愧。” 展,乃徐长勃之名。 他连年落榜,不得已参加吏试混口饭吃,在军营当文书近十载,如今年已四十有五,无家无业,空有一腔论调,身边小吏亦无法理解。 家中阿妹频频来信鼓励,更是令他无地自容。 闻得诗社收策论一事,他借酒壮胆,提笔写下《营州水利论》投去。 不留名姓,不过是觉得此番并无星点希望,借此宣泄而已。 只是不曾料到,云舒郡主竟会私下寻他。 他至今不知,云舒郡主将他找来,到底何意。 “酒后一笔而成,尚且如此。”洛怀珠喝了两口热茶,放下杯盏,“倘若细细推敲,先生文章,定为治理一方之良策。” 徐长勃笑意更苦,觉得两个年轻娘子,到底想得太少了些。 “多谢洛娘子谬赞。”即便如此,能有人欣赏他的文章,他心底还是高兴的,心中一股意气涌到眼前,湿了眼眶,“展,这厢谢过。” 他撑住膝盖站起,躬身行礼。 洛怀珠赶紧起身虚虚抬手扶住他:“先生毋庸多礼。” “展这一生,身是燕雀,纵有鸿图之志而未能找到一二知己,今有洛娘子此言——”徐长勃哽咽难语,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继续说话,“足矣。” 他含泪长揖,重复道:“足矣。” “欸——”洛怀珠赶忙还他长揖。 阿浮泪浅,看得双眼模糊,鼓着脸憋住不哭。 云舒郡主别过脸去,眨了一下眼,又转回来正色道:“徐先生可知,我们找你到来,所为何事?” 徐长勃缓缓摇头,平复情绪:“下官愚钝,请郡主赐教。” 不过瞧着,倒不像是问罪。 此事最坏也不过是因此问罪,丢官归乡,半道被人截杀罢了。 圣上要立贤明之相,不会亲手处置,他若是斡旋得好,还能留下命来。 “你可愿改改这《营州水利论》,将其改成《营州治水论》。”云舒郡主用下巴指了指洛怀珠,“我们洛娘子财大气粗,改完能有润笔费两贯。” 洛怀珠:“?” 润笔费不都一贯而已么。 对上徐长勃略带期盼的眼神,她唯有点头:“不错。水利论的文章,我们稿费照给,治水论另算两贯。不过,这篇稿子你对外得说,没有卖给我,已经卖给了一个穿黑斗篷的人。” 囊中羞涩的徐长勃犹豫道:“黑斗篷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洛怀珠眨了眨眼,“听墨德馨香的掌柜说,惠民书坊那边印的无名小报,都是一个黑斗篷人吩咐的,我寻人替你放到他们收稿的篮子上,保管他们敢发出来。” 徐长勃皱了下眉头:“惠民书坊……不一定敢印,他们头上可还挂着陛下御赐的匾额呢。” 这等极有可能惹来天子震怒的事情,他们为何要办。 洛怀珠轻轻摇头:“你可追过无名小报?” “倒是看过几张。” “先生觉得,此报为何无名?其他小报都恨不得将自己大名广而告之,为何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怕别人发现他。” “不错,这样一家小报存在,就注定了他所发内容,定有冒险之处,才会躲躲藏藏,不敢示人。所以,先生的治水论只要写得好,他们一定会挑上。” 徐长勃垂眸思索:“可这样一来,展唯恐殃及郡主和洛娘子。” 洛怀珠重新捧起茶盏,眨巴眼睛看他:“先生说的什么话,哪怕你不将稿子卖我,也不必如此愧疚。只要劳烦你再写一篇《积贮论》,歌颂我大乾盛世。” 徐长勃立马明白过来,随即笑道:“多谢郡主和洛娘子体谅。” ——他的确没有将稿子卖给洛娘子,也没有写任何稿子投给小报。 至于所得钱财,那都是《积贮论》的稿费! 雅间不高声阔谈,便能隔音,他们拿着水利论低声议讨,话投机,直聊到酉时才罢。 若非如今身在沈宅,而非自由居,洛怀珠定要秉烛继续不可。 难得光明正大相聚一处,云舒郡主蹙眉:“要不我遣人告知沈昌,你就不必回去了,我晚些送你便好。” 洛怀珠起身告罪:“已为人妇,怎好任性妄为。” 这样的事情,林韫会干,但洛怀珠与云舒郡主相识尚浅,暂时不会如此这般。 云舒郡主一脸被扫兴的不虞,好似下一刻就能提刀砍沈昌。 “好啦。”洛怀珠软下语气哄她,“郡主好意,三娘心领了,改日徐先生《积贮论》完稿,便由我做东,请二位再次在此畅谈如何?” 云舒郡主眉头稍稍舒展,跟着起身,拿起一旁横刀:“我同你一道回去。” 以免沈昌唧唧歪歪,盘问半日,平白耗人心神。 “那便多谢郡主。”洛怀珠福身道谢,朝她一笑。 白矾楼门前与徐长勃别过后,二人携手回到沈宅,踩着下值的沈昌车驾之后抵达,与他直接碰上。 云舒郡主先下车,用横刀撩开顶上垂下的遮阳遮风车衣,眼神往高处瞥了一眼,一副并不想瞧见沈昌又不得不搭理的不耐烦模样。 “哟,还真是不巧。”她跳下马车,转头扶洛怀珠下车。 洛怀珠眼神在二人之间打转,笑着向沈昌行礼:“阿舅回来了。” 沈昌眸色微动,脸上摆出和蔼笑意:“三娘今日与郡主游玩,可还畅快?” “并非游玩。”洛怀珠笑道,“三娘上次拜托郡主替我找的人找着了,费尽口舌才约上一篇新稿,可真不容易,多亏了郡主帮忙。” 云舒郡主抱着横刀,眼睛看沈昌背后屋檐:“不必言谢,我只是觉得你还不错,想要交个朋友罢了。”她心中担忧洛怀珠接下来如何应对,可若她留下,破绽太大,便只得给沈昌瞥去一眼,再对洛怀珠道,“我回了,改日再见。” 洛怀珠朝她施礼道别,目送她接过既明手中缰绳,上马离去。 沈昌在背后瞧着她们一举一动,眯了眯眼睛。 他维持着脸上和蔼神色,声音微微沉下:“三娘和郡主,似乎十分相熟。” 嗓音如雨天阴湿草丛中钻出来的一条滑腻毒蛇,吐着信子,蜿蜒爬到腿边往上缠。 森寒,慑人。
第45章 苏幕遮 地面水洼映着浅淡孤月, 将两道黑影收入。 雨后静夜,热闹喧嚣隔着一条长街传来,朦朦胧胧的, 似是展开一层轻纱幔帐阻挡。 墙垣一旁垂柳静默着, 让东南方向滚来的一阵风在绿叶之间搅动,流水一般, 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夏夜的风, 有路边白杨垂柳的味道,有远山翻越城墙送来的林木混杂泥腥的气息, 也有一街之隔, 带着柴火焦味的人间烟火气。 阿浮他们三人垂首蹙眉,不敢乱动。 清风拂动洛怀珠胭脂红的襦裙, 素白披帛卷起飞舞。 她缓缓转身,脸上笑意未散:“云舒郡主乃性情中人,直爽大方, 三娘倒是与她有些相见恨晚。” 沈昌脸上挂着和蔼的一层皮子,笑道:“如此。” “自然。”洛怀珠望了一眼天边浅浅的月,笑道, “阿舅可曾用过饭?戌时将至,不知郎君是否在等候,我先回院子了。” 她福身行礼, 朝沈昌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昌一动, 她便提起裙摆往里走去。 二人于回廊分两边走去,随着微红灯盏撞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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