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她就着那娇羞的神色,吐出一句无比冷峻的话,“人害怕时,才会犯蠢。” 只有沈昌心中惴惴,做出动作,才能中圈套、入陷阱,一步一步,顺着走到给他埋设的深渊里头,砰地落下去,摔掉假面皮,露出真面目。 至于她…… 站在深渊之侧又何妨。 她歪着脑袋,朝他嫣然一笑。 暮色四合,拢收天光,水雾与暮霭尽皆散去。 天地陷入昏沉中。
第42章 迷神引 暮春将尽, 杂树生花。 眨眼间,一个月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洛怀珠到沈宅这个月,只在新婚翌日见过沈昌的妻子王夫人一面。 她言道“新妇不伺候阿姑(婆婆), 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何况阿姑年渐长,须得多陪伴”, 沈昌却说不能叨扰她歇息, 有这样一份心意足矣。 洛怀珠只得含笑应下,不再多问。 暮春最后一日, 阿浮摘选一些又大又甜的樱桃, 做樱桃毕罗和樱桃酥山,送到她面前。 阿浮爱吃, 手艺也好,做出来的樱桃毕罗模样好看,剔透晶莹, 只得玲珑一口,吃起来甜而不腻,清爽宜人。 沈妄川已在云舒郡主安排下, 入枢密院吏房当一员书令史,从八品,佐理吏房的文书案牍, 诸路武将的任免、升降、赏罚及差官文书都有涉及①。 他今日不在, 只留下书童候在门外。 书童见他们都吃得高兴,忍不住嘀咕:“郎君还在枢密院辛劳,一口吃的都没有, 眼看就要下雨,出门也没带伞, 不知会否淋着。” 洛怀珠知道枢密院自有自己的厨房,也会有备用的伞具。 不过既然书童都这样担心,自己不走一趟,似乎说不过去。 她吩咐阿浮装一些樱桃毕罗和天花毕罗,再多带一把油纸伞,他们出门给沈妄川送去。 暮春的雨如丝,细细小小,连绵不绝,织成一张巨大的蚕丝帷幕,将天地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洛怀珠着一身绯红襦裙,头顶簪一朵牡丹出门。 他们驾车自马道街向北走,行至潘楼附近,路堵得水泄不通。静候一刻钟还没动静,洛怀珠干脆下车绕路界身巷。 天街小雨,细润如酥。 他们踏着巷子里有些微松动的青石板前行,咔哒咔哒,一片清脆声。 有风吹来,将细小雨线吹散。 小巷里,顿时风雨连天,水雾弥漫。 洛怀珠走到巷口,缓缓抬起手中素色油纸伞看路。 隔着绵密潮湿的雨帘,隔着举袖奔走躲雨的人群,她恰见对面一身青竹纹的青年抬伞,细雨沾衣,浓睫缓起,露出愈发温润似谪仙的眉眼。 她袖摆下的手捏得死紧,面上却还是一副平和、端庄的姿态。 一如既往。 含笑的眉目底下,她心绪翻涌,最终只汇成一句—— 他瘦了许多。 谢景明冷不防对上她的笑颜,眼神微晃。 娇艳娘子如暗夜月色下摇曳的蔷薇,笼罩在一片蒙蒙薄雾中,神秘悠远。 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倒是一派疏离、礼数周到的模样。 心里却道:她好似睡得不大好。 二人毫无设防,迎面撞上,俱是瞧着彼此静默好一阵。 谢景明朝她颔首,她回以一笑。 “听闻谢侍郎北去营州治水,不知一切顺利否?” “多谢洛夫人关心,一切顺利。” “如此便好。” 三句话说完,二人一时无话。 洛怀珠袖下指节又紧了紧,朝他福身告辞,往对面巷子走去。 谢景明侧身让路,眼眸低垂。 他见绯红裙摆自身侧扫过,沾雨微润。 巷子狭窄,二人同色素伞轻轻相撞,错身别过。 绯红裙摆顿了顿,传来一句:“谢侍郎一路辛劳,保重身子。” 他轻声应:“多谢洛夫人关心。” 绯红裙摆重新缓步飘去,消失在低垂视野中。 过一阵,谢景明侧眸望去,见白茫茫如江雾弥漫的天地之间,幽深窄巷,青瓦白墙,独她一点红欲燃。 不过两眼,他便收回眼神,撑伞往潘楼去。 潘楼高处某雅间,沈妄川拢着狐裘,站在只开一缝的窗户往外看。 闻听门扇开,他转头看来人。 正是一身浅青的谢景明。 对方手中素伞已交给伙计拿去挂晾,一身水汽也拍干净。 等人进来,将门合上,沈妄川定定看他,又一次开口询问。 “你果真不与她相认?” 谢景明给自己斟茶暖身,轻轻摇头:“不了,我如今为世人口中奸臣酷吏,已非当年,何必徒增她的烦忧。劳你多多照顾她,如此便好。” 他们俱是悬丝走深渊,不可有半点分神。 沈妄川看着消失在转角的另一素伞,嗤笑:“那是我的夫人,照顾是自然的事。不过你也知道,我没有几年命了。” 两年,总归很快就要过去。 谢景明饮茶的动作停下,握紧手中杯子:“良医在民间,我不信。” “算了罢。”沈妄川把窗轻轻合上,坐到桌前,“她身边的鬼神医,应当是昔年将她救下之人,这样的医术,都只能为我延命一年。谢景明,不要再浪费功夫到这件事情上了。” 他已认命。 沈妄川刚靠近,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他挪到靠近谢景明一侧的凳子,绕过对方的手,伸手抓向对方腰带,“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谢景明顾不上手中热茶,赶紧将他的手按住,腰腹往后弯去,躲开那苍白的手。 “阿川!”他压低声音喊道,“我没事,你别乱动。” 这动作忒吓人。 沈妄川收回自己的手,没好气白他一眼:“你我俱无龙阳之好,避讳个什么劲儿。” 德性。 他翻了个白眼,到底还是将自己的手收回。 “君子之修身,内正其心,外正其容。②”谢景明将自己歪掉的衣领重新理好,抬眸看向沈妄川,“我既然自小追求君子之道,又岂能儿戏待之。” 他出口所言,都必要践诺之。 仪容与言行该当一致。 沈妄川懒懒撑着额角看他,漫不经心回道:“是是是,你是君子,不像我们这些非君子之人,向来不重仪容。” “悦心而重就好,不必苛求。”谢景明又端起杯子喝上一口热茶。 他这样要求自己,只是因为自己自小立志如此,却并没有要用这些规矩约束他人的意思。守君子规矩于他而言,是悦心之举,于旁人而言,倒是未必。 只要不违背良心,何必强求都行君子之礼。 悦心,足矣。 沈妄川斜睨他:“少废话,伤到哪里?严不严重?谁干的破事?” 说这话时,他眼睑往上缩去,眸光中犹如云遮丹景③,风起幽林,雷布苍穹,雨施晦暗,明灭不定。 忒的吓人。 谢景明将茶杯放回桌上:“只是左手挨了两刀,并不严重。被抓的刺客已自尽,并不能确定是不是李定州所为。” 实证是没有,可营州想杀他的人,除去那几个打杀衙役的家人,便只有李定州其人。 况且,那几个衙役,都和李定州有些关系。 “李定州。”沈妄川念叨着这个名字,“营州都督?” 他近日入吏房当书令史,倒是接触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谢景明点头:“不错。营州水患一事并非天命,而是人为。” 对方约莫是唯恐他查着什么事情,哪怕他已做戏一场,也打算将他除之而后快,能灭口就灭口。 不思索着拉拢他踏入浑水,留下把柄,却非要杀他不可。要么,对方就是肯定他是个铁面无私的人,要么,对方涉及的事情太重大,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或者两者皆有。 若是前者尚且还好,若是后者…… 沈妄川虚眯眼睛想了想:“你可入宫复命了?” “用些饭便回政事堂换衣裳。”谢景明起身,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张枢密使请我,你自便。” 多亏张枢密使,他才有机会找到借口见上沈妄川一面。 沈妄川了悟,当即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提高声音喊道:“那就恭送谢侍郎,谢侍郎下次可莫要再走错雅间了。” 谢景明看他那模样,轻笑着摇了摇头,才退出雅间,把门合上,往同一层的其他雅间找去。 才走两步,便瞧见沈昌在斜对面雅间门口,朝他作揖。 他不急不慢回礼。 “谢侍郎也来潘楼用饭?”沈昌笑眯眯看着他,往雅间做了个“请”的动作,“不如一道?” 谢景明行礼拒绝:“多谢右仆射美意,只是湛已有约,不好……” “我说谢侍郎……” 吱呀一声,门扇拉开,露出沈妄川那张带着讥诮的苍白脸庞。 他的声音止于看清楚沈昌那一刻。 “哟。”他看看沈昌,又看看谢景明,眼中嘲弄更甚,“谢侍郎不肯赏脸,原是约了父亲。是儿唐突了。” 谢景明侧眸往回看,解释道:“约在下前来的人,并非右仆射,沈郎君误会了。” “误会?”沈妄川撩起眉头来,看向谢景明,“我与谢侍郎似乎并非朋友,误会二字何来?” 他脸上笑意虚假,从谢景明身上挪到沈昌身上。 沈昌看得出来,沈妄川恼怒的是他出现在此地之事,隐有监视、不信任他的意思。 他心中想法流转,一时不知是该怀疑二人有旧,还是该怀疑对方似乎误会自己利用谢景明探听对方行踪。 谢景明顺着视线抬眸,看向沈昌,又重新垂眸。 父子二人,目光似刀剑铿锵,剧烈相碰,火星四溅。 张枢密使已久候在雅间内。 久不见人,又闻外头似有动静,便探头出来看。 他一眼便瞧见背对他立着的谢景明。 对方背影清瘦,一身宽袖圆领青袍衫,衫上青竹如人,修长又韧劲,有破石而出之势。 楼内灯火惶惶落他身上,拉出一条瘦长刚直的影子。 他赶忙出声招呼道:“谢侍郎,老夫在这边。” 谢景明转身看去,朝沈昌和沈妄川行礼离开此地,留父子二人隔着朱栏和轻纱相望。 张枢密使眼观鼻鼻观心,匆匆和沈昌互相见礼,缩回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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