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瞬间抓紧掌中手指,生怕她跑掉一样,紧紧抓着,用两条伶仃的手腕抱合着,拥在胸口前。她悬在眼眶中的泪,毫无预兆坠下。 “那你一定,是阿玉的冤魂。” 六年多了,她都在想,为何踏在这片土地上,故友却不肯入梦来。 阿柔是不是怪她,所以才不肯见她。 她张着嘴巴,想要哭出声来,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哑声无言,无法畅快痛哭,只能默然垂泪。 洛怀珠蹲下来,看着那张生气枯槁的脸,伸手摸上去。 这张脸,本是与她阿娘截然不同的英气疏朗,是幼时会拉着她上山下河爬树,将她抛起来又接住的飒爽。 而今,却如同截下的枯木,雕刻成一朵还算美丽却没了生气活力的木头。 她都没办法相信,敬茶那一日,自己是多有毅力,才没当场把滚烫茶水泼到沈昌脸上去。 “是,林素玉的冤魂回来索沈昌的命了。”承认身份的洛怀珠,眼眸浮起澹澹水波,轻声道,“慧姨,你要记住,阿玉只是冤魂入梦,不是真的。” 所以,当她是梦醒时分瞥见的一抹幽魂,足矣。 王夫人捏紧她的手,眼神惶恐:“你要做什么?别做傻事。” 留着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慧姨放心。”洛怀珠把另一只手搭上去,将那干瘦手背收紧掌心,紧紧贴上,握在怀里,“我不会做傻事的,我只是送沈昌去地底,给我阿爹阿娘、叔父和诸位阿兄阿弟赔礼道歉。” 她替她将散乱的发丝绕到耳朵后面:“那时,慧姨便可以不用像如今这般,事事掣肘,受着沈昌令人作呕的虚情假意。” 沈昌的做戏,令她都想作呕,况慧姨。 王夫人双眼通红,积蓄多年,只能在深夜里偷偷、压抑流淌的泪水,在此瞬间决堤。 这些年来,她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她多么有福气,能够有沈昌这样的良人相待,似乎谁也看不见他那张虚伪的脸皮底下,丑陋的嘴脸。 偏偏,她只是个“疯傻”的人,是绝对听不懂这些话的人,只能跟着摆出一张恍惚的脸,丝毫恨意也不能泄露。她将心底里疯长的恨意,全部都收割,又变成肥料,腐化滋养恨意。 洛怀珠从她眼里看到了。 “慧姨等我。” 沈昌不会活过这个冬日的,她保证。 她伸手抱了对方一下,终究不好久留。 王夫人扶着窗棂,目送她翻墙离开的背影。 水汽缠着轻纱卷进室内,凉风撩起她蓬乱的发丝,遮盖那双赤红的眸子。 许久许久,她赤足顺着洛怀珠留下的湿痕,爬出窗外,从地上抹了一大坨泥巴,涂在地上、柱子上…… 一路涂到被解开麻沸散的侍女跟前,把泥土对准她们的嘴巴,塞了进去。 划破凄迷雨夜的尖叫声,在这方偏僻的院子响起。 “啊——” 同时响起的,还有王夫人跪在地上,伸手扒开她们的嘴巴,哭喊的声音。 “宝宝,我的宝宝。” “是你吃了我的宝宝!” “你把我的宝宝还给我!” …… 偏僻院子,今夜格外喧闹。 洛怀珠贴在院墙边上,看着狂风中摇曳乱摆的修竹,还能从风雨声中,听到尖锐的叫声。 嘶声的呐喊自胸腔深处发出,在耳边不停回响,如寺院钟鸣,一声又一声,随风雨兼程而来。 冷雨自脖颈滑落,似薄刃侵透衣下肌理,冷得人骨肉发痛。 她捏紧拳头,冲进幽深竹林里。 黑夜狂风,将她背影吞没。
第60章 鹧鸪天 盛暑在洛怀珠日日往外奔走的脚步中, 如约到来,炙烤大地。 流言甚嚣尘上,又像是干燥地面飘起来的白尘一样, 被洒过水后, 便服帖落在地上,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放任沈昌将流言推动, 并且自己也加了一把火, 同时在不少小报上撰稿,发动诗社成员以及和他们诗社有稿件来往的人, 提出质疑。 若是洛怀珠是这样的人, 那么她之前做的事情,是不是为了拉拢学子的心, 故意为之呢? 不少好事者,因着这则传言,将事情翻起来查根究底, 却摸到洛怀珠以大乾名义,年年在郊外四地施粥赠衣送药之举。 这些事情,都是张伯来办, 根本无人在意,直到这时候才翻出来。 好事者顺着摸到地儿时,张伯还在发散暑气的药, 带着大夫给农人义诊, 除了要求对方腾出一天,将京中各处的福田院、慈幼局修缮做报答,其他一概不要。 听闻洛怀珠被冤枉至此, 张伯气得哆嗦,抡起凳子砸过去:“你们这群烂心肝的人, 给我滚!” 老大夫怕张伯气出好坏来,赶紧找人把他拦住,将好事者赶走。 “我帮老张头义诊近十年,绝不是那什么洛夫人的说客,你们要不信,可以去我的医馆问问。”他捻着胡子,瞥了张伯一眼,“老张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他自己就是从慈幼局出来的孤儿,长大后一直寻思报答,前些年都是自己苦苦支撑,连菜都不舍多吃一口。要不是洛夫人从牙行租铺子时结识他,将他带去砚铺当掌柜,他也没有现在的轻松。” 他不甚赞同看着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学子:“人呐,得知恩图报,你们也不要怪他激动。” 好事者脸上窘迫得潮红,朝着张伯喊话道:“我们不是冲着冤枉人来的,老人家若是想为恩人洗刷冤屈,就不应该赶我们走。” 该当把事情都对他们讲清楚才是。 自然。 好事者并不只有这一批,但是文人风骨难折,非要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的韧劲,百折不挠,一路摸到医馆和慈幼局,甚至摸到传出流言的打铁铺里。 此事被闹得很大,原本蹲着风声,伺机要把“墨兰先生”彻底拽到泥潭的唐匡民很是失望,只得让陈德奉旨平息风波,并在朝堂上训斥沈昌家事不严,罚禄三月,以儆效尤。 沈昌下朝回来,气得把房里的茶盏都砸了个遍。 洛怀珠听着金玉迸溅的声响,撑着伞越过院门,朝紧闭的房门,露出个温柔笑容。 “既然阿舅有事,我便不叨扰了,劳烦管家对他讲一声,我今日依然有事出门,夕食不必等我。” 她转身没入繁花茂叶中,朝着外头车架走去。 齐光和既明的伤势,此时已经大好,与凯风、清和重新换回来伺候着。 “娘子今日要去哪里?” 齐光伤势好起来以后,又是一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撑起一条腿压在车辕上,轻轻拉住马绳。 “听闻京郊有几家打铁铺子还不错,我们一家家去看看,给你和既明换一把刀佩在身上。” 京郊打铁铺子就在善利门附近,紧挨着五丈河,离他们上次被马群冲散的地方并不算特别远,一个时辰以内,能策马赶到。 阿浮抱着食盒啃糕点,好奇问握着羊皮舆图的洛怀珠:“怀珠阿姊来这个地方想要找什么?” 上次在附近出意外,可把她吓得不轻。 她觉得他们怀珠阿姊可能和京郊东北角犯冲,若是不然,为何遇到马群、心病复发、刺杀都在此一片地儿。 要是能不来,还是不要来比较好。 “给齐光和既明打一把漂亮的横刀。”洛怀珠托着舆图,纤细白润的手指,划过那些个扭曲的线条。 阿浮吃得鼓起脸颊:“怀珠阿姊又消遣我。” 她虽然不够聪明,但是也知道绝对没那么简单。 洛怀珠轻笑着给她递上水囊:“小心别噎着。那你想想,此地有何特别,我为何要到此地来。” “唔……”阿浮思索起来,“要说特别,就只有这个地方令我们特别倒霉。” 洛怀珠点头,将舆图折起来,继续引导她:“倒霉也分天灾人祸,你觉得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阿浮不假思索:“阿姊这么说,肯定就是人祸咯。” 她也不傻。 “你变更聪明了。”洛怀珠伸手捏了一下她脸颊的软肉,终于明白了自己小时候总被揉捏的缘故,“继续顺着这条线想下去,既然是人祸,谁会是罪魁祸首。” 舆图卷好,被她塞进铜管里,封锁起来,塞进车厢的囊中。 阿浮把豆饼吞下去,跟着咽下一口唾沫:“沈昌!” “我们家阿浮真厉害。” 洛怀珠笑眯眯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阿浮怀着惊讶,把剩下的半个豆饼,全部塞进嘴巴里,当成沈昌用力嚼。 她思索道:“难道沈昌蓄养暗卫的地方,就在这里不成?” “不太清楚,”洛怀珠撩开竹帘,往外看去。“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他们如今已出了新曹门,往北而行,向五丈河而去。 黄沙自轮下升起,被抛到后头,只剩下薄薄一层,将视野遮盖。 阿浮将食盒抱在怀中,有些不明白。 沈昌此次诬陷不行,反倒被洛怀珠顺着将事情激化,反将一军,肯定会愈发谨慎起来。 他的心神是被她撬动,出现了裂缝,可因执火烧手之祸,让他意识到火不好惹,便会寻思琢磨,要么将火灭了,要么将火用灯笼罩起来,为他所用。 洛怀珠将手枕在车窗上,盯着迷离黄沙,无意识捻动手上红绳。 幸好沈昌忌惮她够深,定会不死不休,不然此事还真不好办。 一连七日,洛怀珠日日前往东郊,四处闲逛,似乎游山玩水无正事,沈昌也并无过问。 两人昼出夜归,有时甚至碰不上一面。 沈妄川当了书令史后,不曾告过一日假,天天准时到位,准时下值,还得了不少书令史的好感,从最开始的忌惮远离,到主动攀谈。 枢密院下十二房工作细碎繁琐,但是人手充足,他也算得上清闲,总是窝在座位上做完自己的一份文书,就拿着过往的文书闲看,却经常看得打瞌睡。 大伙知道这位郎君不过是跑来打发日子,能将事情完成,不拖后腿已经万幸,对方打不打瞌睡,他们完全不关心,只闷头做自己的事情。 有时着实无聊得紧,他甚至还搭把手,帮别人写几笔文书。 沈昌先前也听过这些事情,对此只是一笑,言道:“阿川高兴就好。” 今日,他却在忙完政事堂的事情以后,亲自跑来吏房,站在窗边看着里面的沈妄川。 其他书令史看到他,张嘴就要行礼招呼,被他竖起手指立在唇边阻止,满脸笑意看着提笔书写什么的沈妄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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